少司命之祭,便在明日。芈月坐在窗边,看着天上一弯明月,心中辗转难安。她自是没有想到,她已经让芈姝将芈茵的图谋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南后,甚至她相信以南后的聪明,也很快能够推断出,芈茵幕后若隐若现的,是郑袖的影子,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南后不但没有阻止这件事,甚至还真的依芈姝所请,确认了让黄歇与芈姝同为祭。
所谓关心则乱,她心中虽然明明知道,不管南后还是楚威后,都是不可能会让芈姝和黄歇有结果的。可是没有结果,便是有过程,也足够叫人恶心的了。
她相信黄歇的为人,可是若是芈姝纠缠黄歇过甚,那么她将来若要行六公主芈薏装病逃脱陪媵,然后再嫁黄歇的计划,便很可能因此而被破坏。不管南后还是楚威后,都不会愿意看到一个没落之族的子弟,与两位楚国公主有纠缠的。
如何才能够想办法,把黄歇和芈姝完全脱开呢?
这一夜,她未能成眠。
同样未能成眠的,还有芈姝,一想到明白要与黄歇共作祭舞,她自是兴奋地根本无心去睡觉,当下令侍女取来明白为祭舞准备的羽衣华裳,这套衣服纹绣华美,上百缝人绣了半年多,原是为她的生辰而准备的,她等不得,便将这身衣服作了祭服,又添了百鸟之羽,缀了无数珠玉,如今由侍女托着,在灯下更是一片璀璨夺目。
芈姝爱不释手,当下便要穿起这套祭服,在室内起舞。傅姆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她道:“公主,这室内俱是灯烛,若是不小心燎了一星半点到衣服上,可不是误了明日大祭。”
芈姝这才听了,脱下祭服,令人收好。
芈茵坐在一边,看着她展示祭服,看着她穿上祭服,看着她翩翩起舞,眼睛都要落进去拨不出来了。直至鸡鸣之时,在傅姆的再三催促下,这才叫了芈姝去睡觉,芈茵也怏怏地去了。
这一夜,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南后,还有郑袖,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日出时分,才觉刚刚睡着的芈姝便在傅姆三催四请下起身,沐浴更衣梳洗用膳以后,才在侍女簇拥下出门登车,前往汩罗江边的少司命祠去。
在马车上三姐妹同车,俱发现对方都是呵欠连天,芈姝奇道:“昨日我叫你陪我看祭服,你早早说要去睡觉了,如何今日也这般呵欠连天?”
芈月苦笑道:“我恐误了今日阿姊的祭舞,因此早早去睡了,谁晓得居然是睡不着,早知如此,还不如陪着阿姊说话呢。”
芈姝掩嘴而笑道:“可见是你年纪幼小,心中不能存事。”她虽只比芈月大上一岁,但因作了数年幼妹心中不愿,自芈月来了以后,便处处以大姊心态自居,动辄便说芈月“你年幼不懂事”,事事都要去教导于她。只是芈月历经大变,如何会与她这般小儿心思计较,从来一笑置之。
可芈姝面对同样比她大了一岁的芈茵时,那是断断不肯承认自己年纪小,要受阿姊教导的,凡是芈茵无意间露出“我是阿姊”的态度,她却是必要翻脸的。
芈茵见她如此说,撇了撇嘴,心中暗道你也不过是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罢了,这边说别人,这边自己还不是呵欠连天。当下就道:“九妹妹昨日想来还未见过那祭服,八妹妹,何不让她也先欣赏些。”
芈姝看出芈茵的心思,纵有给芈月炫耀的心思也转了过来,反而正色道:“傅姆都说了,这祭服繁杂,要防着弄坏了祭礼上不好看。”
芈茵撞了个软钉子,没趣地不语了。
可是芈姝虽然将芈茵顶撞了回来,自己却又忍不住炫耀之心,过了好一会儿又道:‘既然你们一定要看,我便也从了你们之请吧。”当下便命珍珠将祭服展开。
此时一缕阳光自窗缝中射入,那祭服更是一片金光耀眼,芈茵昨夜于灯下看过,如今又于阳光下看到,更是啧啧惊叹。
芈茵掩饰不住羡慕,伸手抚摸着衣服道:“这是用金线和翠羽编织而成,还镶了这么多珍珠,为了少司命大祭之舞,实在是太奢华了。”
芈姝矜持地道:“七阿姊,不能这么说,少司命是我庇佑我楚国女子的神祗,大祭上不管用什么珍贵的东西,都是对神灵的敬意啊。”芈茵讪讪地低头不再说话,却忍不住抚摸着衣料。芈姝得意地瞟向了芈月,不料只坐在马车上这会儿功夫,芈月便不知自哪里摸了一只竹简出来,如今见她眼睛只看着手中的竹简,竟不对衣服多看一眼,心中只觉得这个妹妹好生呆气,便拉着芈月的手让她注目自己的衣服道:“九妹妹,你来看这件衣服,觉得如何?”
芈月兴趣索然地看了看道:“姝姊穿什么都漂亮。”
芈茵看了看芈月,不怀好意地道:“九妹妹是否不高兴啊?”
芈月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了,正想着夫子前日布置的课业呢!”
芈茵撇撇嘴,暗骂一声假正经,嘴上却笑着道:“九妹妹看来是要做女学究了,这般认真!”
芈月笑道:“我认为做女学究也没什么不好。”
芈姝见了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她实在是灵窍未开,不由地端起姐姐的架子来正色道:“九妹妹,此事我须得教你一二。虽然我们是公主之尊,但仍然是妇人之人,女子一生是好是坏,为尊为卑,关键不但在于你嫁了什么样的夫君,还在于你是不是得到他的喜欢。所以身为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怎么样在有限的青春年华里,展示自己的美好,得到夫婿的尊重宠爱……”
芈月漫不经心地道:“得到得不到,又能怎么样?”
芈茵抢话道:“得到夫婿的宠爱,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生下更多的儿子,如此便能够保障自己的地位和权势。”
芈姝不满而警惕地看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芈茵,又看看穿着只是承意的芈月,亲热地拉住了芈月的手,话中有话道:“话不能这么说,宠爱也得分哪一种,是对嫡妻的尊重还是对妾侍的亵玩。九妹妹,须知青春有限,不可浪费,大好年华你这样钻在书本子里,岂不是把你自己的美好给浪费了。”
芈月打个呵欠,道:“如若是没有男人宠爱呢?或者是失去了男人的宠爱呢?”
芈姝怔住了:“什么?”
芈月看了看芈姝,转向芈茵说:“若是没有男人的宠爱,女人是不是就不用活了?”
芈茵气得的脸都扭曲了:“九妹妹,你说的什么话,存心咒我吗?”
芈姝心中本也有不悦,见芈茵如此,反维护芈月道:“好了,你也别多心,九妹妹并不是这个意思!是不是啊九妹妹?”
芈月拿起竹简重新看起来:“茵姊嫁人以后,夫君自然不会每晚都来陪你,儿女也未必就养在身边。到那时候长日无聊,茵姊何以打发?”
芈茵冷笑道:“九妹妹自然是做好夜夜都没有夫婿来陪伴的准备,所以现在就学着惯用书简作陪伴了是吧。”
芈姝不想两人竟吵了起来,头疼道:“好了,你们两个怎么今天这么奇怪,斗嘴斗个不停,吃了什么了?”
芈月瞄了一眼祭服,冷笑道:“我看茵姊,想吃了姝姊你这件衣服……”
话才说到一半,忽然间马车整个往上一跳,车内三姐妹顿时东倒西歪。但听得咔咔作响,然后是一声巨响,正在行驰的马车忽然车轴断裂,整个马车倾覆在道路边。
车内众女还来不及质问,就不由地发出了尖叫之声。
这种护卫公主出游的事,本是平常,因此卫尉景伐虽率众宫卫相护,心态实是平常的。不想方走到一处山坡,公主的马车忽然倾覆,护送公主的众宫卫亦已经发现事态变化,景伐当即下令道:“有敌,备战。”
他的话音方落,忽然草丛山林间无数乱箭发出,幸而众宫卫反应甚快,及时举盾相挡,饶是如此,缝隙之中亦有不少宫卫中箭,如公主马车边的宫女内侍们,更是因为簇作一团,死了数人。
但听得那些宫女内侍们的尖叫之声,令得景伐顿头耳边嗡嗡作响,这杀伤力实比敌人还厉害。
就在这些尖叫之声中,一群黑衣人自两边的草丛树林中出来,冲向马车。
此时马车倾覆,车里的三姐妹都狼狈不堪地摔了出来,众宫女慌忙围在她们身边,又是相扶又是尖叫又是劝慰,实是乱成一团。
但见刺客却是毫不犹豫,直冲着三位公主杀将过去。偏这山路较窄,宫卫在前后两头,中间护卫的不过是左右各一行人,防线薄弱,抵挡不住。待景伐率人回救,但见众宫女乱跑乱叫,倒与刺客混作一团,又不好射箭,只得举剑拼杀。
说时迟那时快,便有数名刺客冲过防线,杀到马车边,砍杀了数名宫女,便已经有人接近了三位公主。
一名刺客冲近,一剑刺去,芈茵坐在左侧外面,正是首当其冲。幸而芈茵素日最喜舞蹈,反应还快,连忙仆身闪开,不想反让她背后的芈姝处于危险之中。
芈姝见那刺客的剑迎面刺来,吓得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叫也叫不出来了。芈月急忙一拉芈姝,两人扑倒一个翻滚,那刺客收势不住,一剑刺中了马车。
刺客拔出剑来正要再刺,忽然右手一痛,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小箭,刚好刺中了他的右臂。
那刺客回头一看,却见芈月与芈姝跌在一边,芈月的手却抬在半空,袖中仿佛还有寒光一闪。那刺客怒骂一声,也听不清他骂得什么,也不顾疼痛便将剑换到左手,再劈向芈月和芈姝,芈姝失声惊叫。芈月推开芈姝,芈姝飞跌出去,自己也向反方向扑去。
芈姝眼见刺客挥向芈月,不禁尖叫道:“九妹妹——”
芈月抬手,袖中小弩冲着他的胸口又发了一箭,只是此箭却被那刺客劈开,更向芈月一剑劈去。
芈姝失声尖叫,忽然一支长剑飞来,将那刺客钉在地下。
芈姝飞跌出去,差点摔倒,忽然被人接住。芈姝一回头,却是一个陌生男子,脸上一把大胡子瞧不清年纪多少来,身上却有一股浓烈的男性气息,教她有些心悸,她本是尖叫着的,此时却是忽然不再叫了。
芈月见刺客被杀,方松一口气,一转头却见芈姝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中,转过弩箭朝着那人尖叫一声道:“放开八姊姊。”
那人微微一笑,扶着芈姝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自己却迈步向芈月走动,口中笑道:“小丫头,你手中这把弩箭,可当真是伤不了人的。”
芈月心一慌,手中一紧,弩箭便歪歪斜斜地朝着那人射去,那人手中不知何处又来一剑,随后一挥便将那小箭拍走,这边已经走到芈月身边,手一拍,芈月袖中的弩弓便已经飞起落入他的手中。
芈姝这才来得及说话道:“九妹妹,是他救了我,休要无礼。”
芈月瞪着那人道:“把弩弓还我。”
那人并不理会芈月,却向芈姝行了一礼道:“事急从权,在下失礼了,请贵人勿怪。”芈姝惊魂未定,紧紧拉住了芈月的手,见他行礼,才慌忙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