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小破院子的路上,姜羲还能清晰想起方才叶卢满脸的不甘与憋屈。
“太后要见她。”
——当时的姜恪,指着姜羲说道。
太后那边催的很急,让姜羲现在就去,府门就停着太后亲自派来的车架。
所以禁足是不可能了。
而叶卢不知道为什么,竟真的压下所有怒意,默认姜恪把姜羲给带走,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当时的姜娥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憋了回去。她大概在不解,一年都见不到她两回的外祖母,为何会宣刚病好的姜元娘进宫呢?
姜羲也是一样的不解。
但她同时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在得知长公主叶卢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老嬷嬷,此人还很有可能是来自皇室控制的黑冰阁时——姜羲当时的想法,就是希望能见见这位传奇的孟太后。
可是这个机会太难,孟太后深居兴庆宫以来,鲜少见外人,连先前的中秋宫宴都没有露过面,姜九郎就更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谁曾想,姜元娘居然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个机会呢?
不解的还有其他人,比如帮姜羲去搬了“救兵”的姜夔,这次姜羲可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阿爹。”姜夔笑嘻嘻地凑在姜恪身边,“太后殿下是为什么要见姜元娘啊。”
“没大没小,叫姐姐。”姜恪负手而行。
“行吧行吧,太后殿下为什么要见三姐?”姜夔说着,还往跟在身后的姜羲连瞟几眼,“就不能告诉我吗?”
姜恪默了默,道:“你三姐小时候,见过太后殿下。”
他这么一说,连姜羲都吃惊了。
姜元娘一个自出生起便痴傻的孩子,如何能够见到尊贵的太后?
那时候长公主还没嫁进侯府,侯府的权势也是江河日下的情况,能跟堂堂太后扯上什么关系?
姜夔再一次帮姜羲把疑惑问出来了,在他迫不及待的追问下,姜恪不情不愿道:
“尹氏……你阿娘她,与敏德皇后是好友,也因此与太后殿下相识,太后殿下颇为欣赏她的性子,曾赠她玉如意。”
姜羲垂眸掩饰掉眼中的震惊。
尹氏……便是姜元娘与姜夔的亲生母亲。
这个消息,竟然连姜族的消息网都没有查出来,看来当年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
果然,在姜夔又一次贴心地问为什么没有听人说过的时候,姜恪吞吞吐吐地说:
“敏德皇后去得早,她走了之后,尹氏伤心之下,便没再往宫里去过了……”
这其实是姜恪冠冕堂皇的说辞。
当年的真相其实是,身为商家女的尹氏高嫁进侯府,长安贵妇们本来不屑与她来往。偏偏她不知怎的走了好运与皇后交好,还得了太后的青睐,那些看不起她的人被迫改变态度,重新去迎合她。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尹氏应该也能在长安拥有一席之地,没想到皇后突然去世,太后无暇顾及侄女的朋友,失了倚仗的尹氏再一次被打落云端。那些改变过态度的人想起以前恼羞成怒,对尹氏踩得更狠,最后逼得尹氏不得不闭门不出。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姜元娘小时候见过太后,姜夔却没有见过的原因。
姜夔出世之前,皇后便已经去了。
……说话间,姜羲的小破院子已经到了。
“去换身衣服,我送你去兴庆宫。”姜恪刚说完,又叫她,“等等。”
姜羲还没来得及踏进院子呢。
姜恪越过她率先进去了,姜夔跟凑热闹似的也进去了。
姜羲反而落到了最后。
等她跟着进了屋子时,却见姜恪毫不避讳地翻着她的梳妆匣。
“你的珠钗呢?”姜恪紧紧皱着眉,在他眼里,姜羲这个梳妆匣简直连寒酸都算不上,就是一堆破烂!
“什么珠钗?”
姜恪干脆点了阿福回话。
“没有这东西啊。”阿福也这么说。
姜夔咦了一声:“府里每月的例钱里不是就包括珠钗之类的吗?都是一起打造的啊,连表姐都有呢!三姐居然没有!”
姜恪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闭嘴。”
姜夔笑嘻嘻地不以为意。
等姜恪出去吩咐下人了,来到姜夔面前的姜羲,递给他一块糖。
“这是什么?”姜夔惊异地把一块糖翻来覆去地看。
“糖啊。”姜羲以你是傻子吗的眼神看着他。
“我当然知道!”姜夔嚷嚷,“我是说,为什么要给我糖?”
“感觉你帮了我,该谢谢你。”
“不是吧,你谢我就给我一块糖?还是我给你的糖?”
姜羲懒得听他废话,直接把糖块塞进他嘴里。
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姜夔忿忿地把糖块嘎吱嘎吱咬着:“算了,能有块糖也不错,我能跟个傻子计较什么呢……哎,挺甜的啊。”
姜羲鄙夷地略过他,听到院子外有动静,便走了出去。
一群下人鱼贯而入,抬了好几个大箱子,还有几个婢女手上捧着装满珠钗首饰的托盘,全都是上上之品,珠光宝气,满目琳琅。
这是什么意思?
姜恪侧身回道:“既然你要进宫面见太后,就代表着我南宁侯府的脸面。你这院子太寒酸,我会叫人来修葺。还有这些衣料、首饰,都是你的。”
姜恪倒是挺大方的。
挥手送出来的一盘东西,就比姜羲整个院子加起来还贵。
姜羲也不会对送上门的钱置之不理,欣然收下,还特别直接地拽着阿福去那堆珠钗里挑挑拣拣。
“给三娘子打扮。”
姜恪一声令下,所有的婢女都围了上来。
姜羲被推进了屋子里,又是换衣,又是装扮。
有两个婢女试图往她脸上傅粉,被姜羲故意耍脾气解决掉了,这群婢女敬畏她疯子的名声,刚刚阿福在长公主大杀四方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整个侯府,现在没一个婢女敢怠慢姜羲,生怕被她那个粗鄙的婢女给打了都没处喊冤去。
等姜羲再次踏出房门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轻盈的碧水纱制成的衣衫,戴了一整套的红宝头面,耳畔坠了两颗小小的珍珠,如她的眼眸一般盈盈生辉。
姜恪这才满意地颔首,领着姜羲往府门而去。
正如他所说,太后宫里的车架正在南宁侯府门口等着,那车架竟然飞凤腾云,俨然是太后本人的车架——这是特意来给姜羲涨面子的。
尹氏与敏德皇后、孟太后的关系有那么好吗?
姜恪倒是不意外,催促姜羲上车。
而他骑着马,跟在车架旁,往兴庆宫而去。
太后车架行驶在街面上,没人认不出来,兴庆宫鲜少宣人过去,看到太后车架出现,人们多多少少有些意外。
不过跟在车架旁的是南宁侯,许多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车架内的是长公主叶卢,或是宁平县主姜娥。
当车架停在兴庆宫门口,走下来一个陌生清秀的少女时,很多人都惊讶了,还有人特别留意了这一幕,怕是第二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姜元娘的身份也多半是瞒不住的。
“我就送你到这里,待会儿见了太后,务必要谨言慎行。”姜恪反复叮嘱着,如果不是太后只宣了姜羲一人,他怎么都要跟上去才放心,“千万不要堕了我南宁侯府的脸面!”
看来后者才是他最在意的。
姜羲至始至终都不跟姜恪搭话,拍拍裙子,脚步轻快地跟着随车架来的宫里嬷嬷,踏进了兴庆宫。
……
兴庆宫内,一名嫔妃打扮的女子缓缓而过,身后跟了十几名宫婢,人群浩浩荡荡,很是气派的样子。
为首的妃子虽然满面愁容,却也掩盖不住她的姣好眉眼,月貌华容,端丽冠绝,眉眼里还有未被深宫浸染的单纯天真,望向兴庆宫时,也是期许不已。
此人,正是中秋宫宴上,以一曲霓裳羽衣舞,惊艳了景元帝的赵氏。
中秋当晚,她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宫人,在承帝恩泽后,一跃成为正六品的宝林,得到了整座后宫的侧目。
而中秋之后,她的恩宠之路并没有到此为止,景元帝竟深深迷恋上了她,一连七日都宿在了赵宝林的宫里。听说贵妃得知此事,雷霆大怒,发火摔了满屋子的瓷器,还故意装病示弱,想拉回帝心。谁知景元帝虽然去看了她,到了晚上却还是回了赵宝林宫中,贵妃怎么挽留也没有用。
此事之后,赵宝林彻底成为后宫风头最大的女人,竟然压过了宠冠后宫多年的贵妃,无数人的巴结讨好,纷至沓来。
而这位赵宝林,在短短一月,从无品的宫人,成为正六品的宝林,到如今,已经是正三品的婕妤,仅次于四妃九嫔。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位赵婕妤的后宫之路才刚刚开始,以她如今压过了贵妃的盛宠姿态,足以比拟当年的淑妃,谁又知道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淑妃?那四妃的位置,在淑妃去世后,可是一直空着呢。
“婕妤,您就不要担心了,太后殿下今日肯定会见我们的。”赵婕妤身边一个娇俏的宫婢安慰她道,“这可是陛下的旨意,太后殿下是陛下的阿娘,怎么会拒绝陛下的意思呢?”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赵婕妤攥着袖口,顾盼生姿的眉眼间,却是流露出些许不安。
这一月以来,她每日都在惶惶不安,总觉得这日子、这盛宠,都不像是自己的。
一切变得太快了!
一月以前,她还是卑微生存的宫人,要看宫里嬷嬷跟公公们的眼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头;
一月以后,她竟然成了整座太极宫最炙手可热的女人,先前那些轻蔑不屑她的嬷嬷公公全部反过来巴结她,荣华富贵加于她身……她不觉得开心,只觉得惶恐。
“婕妤。”那宫婢加重了声音,“您现在是赵婕妤,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了,陛下是真心疼爱您,您就应该好好接受才是。就像陛下今日让您来探望太后殿下,也自然有陛下的深意。”
赵婕妤犹豫片刻后,才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她细声细气地说。
若不是她羸弱如柳的身姿别有一番美妙,以她束手束脚的姿态,着实撑不起这婕妤的华服。
身旁宫婢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屑——小官之女就是小官之女,得了宠爱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真不知道陛下看上她了哪一点……嗯,今晚陛下来婕妤宫里,她也是有机会的……
那宫婢在幻想着越过赵婕妤得到景元帝垂怜的时候,她们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太后寝宫前面,表明了来意。
那嬷嬷听了,竟然问都不去问一句:“不见。”
赵婕妤一下子慌了:“可是,陛下说……”
“陛下是陛下,太后是太后。”那说话的嬷嬷话语冷硬,丝毫不给赵婕妤这位新晋宠妃面子。
只是偶尔目光扫过赵婕妤的面容时,会闪过一丝丝的惊讶。
“大胆!陛下的命令岂是你们这些宫人可以阻拦的!是陛下亲自发话让婕妤来见太后殿下!你是想被陛下问责吗?”赵婕妤身边的娇俏宫婢迅速跳了出来,疾言厉色喝道。
嬷嬷迅速严厉起来:“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娇俏宫婢愣了一下。
“此地是兴庆宫!是太后殿下的住处!在太后寝殿前胡乱喧哗成何体统?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杖责三十!”
娇俏宫婢吓坏了,下意识去看赵婕妤,赵婕妤欲言又止,在太后宫里嬷嬷严厉的神色下,怎么都说不出求情的话来,最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宫婢被人拖了下去,留下一路凄厉的惨叫。
三十宫杖,差不多能去掉半条命了。
若是治不好,恐怕还会留下病根儿。
太后宫里嬷嬷的狠辣手段实在是把赵婕妤给吓到了,在那嬷嬷再一次问她,还要不要见太后的时候。
“不见了不见了,我不见了!”赵婕妤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她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那嬷嬷在她眼里跟夜叉似的。一紧张,连该有的宫规礼仪都忘了,竟然提着裙子转身就跑。
她跑得快,自然没看见,殿前那个严厉的嬷嬷一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