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远未过去。
大|片的雪瓣像是断翅的蝶,从烟灰色的云层飘洒下来,铺天盖地。
长青的松木上,树冠被白雪压弯了些,褐色的树皮上,似乎多了点儿什么。
红色的液体,还未冻结,一滴,一滴,落在厚厚的雪层上,冻出一个红色的小|洞来。
呼啸的风声,掩住了低低的痛苦呻|吟。
手指已经麻木,从伤处不断传遍全身的痛感,经历了最初的铺天盖地,席卷全身,到现在,彷佛忽而偃旗息鼓了。
满世界,除了微弱的心跳,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吃力地掀开唇,被冰住的唇畔,猛地被咧开,撕破后流出的血液,温热了整张嘴。
“云翳……”
只是发出两个音节,她身上贯穿的那柄剑,就似乎更深入一分。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冰凉的剑身,就贴着她的心脏。
寂静如死的天地,没有人来应答她。
眼神黯淡下去,脚下是横七竖八的死尸,均是黑衣黑裤,脸上罩着黑色面具。
步莲华不知,这是谁派来的人。
可是,她知道,他们是来抢人的。
一开始,她以为对方是冲自己来的。
直到最后,那一剑刺穿她的身体,将她死死钉在一棵树上,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他们是要带云翳走!
最后的一眼,是他因为恐惧而变形的一张脸。
然后,她慢慢合上眼。
再次醒来,她不知过了多久,昏沉的天色,完全估计不出时刻。
而从她周身干涸的血渍来看,起码过去了一个时辰。
冷风灌入她破碎的衣角,发出呜呜的悲鸣。
步莲华试着运气,动一动僵硬的身子。
只一动,那种带动浑身经脉的疼,再次传来,脑后的灵台穴,也跟着一跳一跳。
殷|红的新鲜血液,从那里,渗出一大颗血珠,不等留下,便凝结成冰。
我要死了吗……
眼前逐渐模糊,不只是雪花在飞舞,还有好多好多细碎的光。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火烫的感觉,血的腥气一经蒸腾,噎住整个肺腔。
白色,满世界的白色。
她咽下涌上来的血沫儿,沙哑地挤出单调的音节。
“郁骥,你在哪儿……带我走……”
一双红色的羊皮靴子踩在雪上,绵细的雪粒粘在鞋底,那靴子的主人似乎因为冷,狠狠跺了跺脚。
“没有人啊……夫人莫不是听错了?”
后面传来叽叽咯咯的笑,另一个娇俏的嗓音扬起,“你再好好找找,夫人总是不会错的。”
之前的少女嘟哝了几句,却果真向前走几步,睁大眼睛四处巡视着。
厚厚的金丝绿织锦缎织就的轿帘,被轿边的侍女轻轻|撩起。
双手拥在紫金雕的双耳铜手炉里,一个人轻轻迈出来。
白衣胜雪。
乌黑的发挽成髻,用一根碧玉簪子牢牢箍|住,耳上是一对儿色泽莹润的珍珠耳扣,除此外,发间身上再无其他赘物。
有些担忧地蹙起烟纱般淡淡的黛眉,那女子轻启朱|唇。
“朱儿紫儿,再去看看,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朱儿一声尖叫,“啊……真的有人!”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无奈脚下的雪太深,等几个人拥着那中年美妇过去,又是片刻。
那女人伸出手,拍了拍树上人的脸颊,食指探在人中处。
因为重伤,步莲华再一次昏死过去。
“还有气儿!紫儿,快,封住她的心脉,喂她吃一颗续命散;朱儿,小心地把她胸口凝结的冰融化掉,试着把剑拔|出来,注意不要碰裂周围……”
虽然焦急,然而话语却是透着不慌不忙,女人从袖笼里掏出个锦囊,指尖一挑,再摊开手心时,已经多了一枚乌黑的药丸,递与一旁的紫儿。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女人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不复方才的明艳。
“慢一些,将她抬到轿子里,你们几个注意一定要稳,不然,她的胸腔会裂开……”
朱儿和紫儿点头,后面又上来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四人将步莲华从树上轻轻拉离,托起四肢和肩背,稳稳地抬起来。
重新将手放入手炉,女子随后缓缓跟上,脸色异常凝重。
*****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彻骨的寒,渐渐消散,再睁开眼时,自己居然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影影绰绰一室灯火,映在对面的墙壁上。
不远处的圆桌上,支起一座小小的银灯,一个女子烧着手上的两排银针。
“你醒了?等一下,我把你体内的寒毒逼出来,还真是险呢,那剑离你的心脏,便只有那么一小段距离……”
声音轻柔,说不出的好听,如若不是对方一身妇人打扮,她都要以为,这女子不过双十年华。
步莲华想要挣扎起身,然而还不等她支起上身,那原本在眼前的女子已经一个闪身,瞬间到了她面前。
十数根被烛火淬过的细针,准确无误地封入步莲华周身的若干大|穴,银针扎入肌理,针身抖了几下。
那女子莞尔一笑,“别动,你现在乱动,一会儿身体就会碎了!”
剧痛过去,转而为四处流窜的淡淡麻痒,皮肤下的血液似乎流动得极快。
扎入身体的针尖开始轻轻晃动起来,在小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针眼儿处,渐渐浮现出浅浅的黑色印记。
那应该是她在雪地里待了太久,寒气渗入体内,引发的毒症。
女子轻轻抬起她汗湿的一张脸,仔细地审视了半天,在她眼前举起一根针。
“还有最后一根,说说你是谁,来广宋山做什么?”
步莲华动了动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凑近了些,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都传入了步莲华鼻中。
“没有这根针,你会很痛苦的,说罢。”
她盯着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的一张绝世容颜,慢慢启唇道:“我是一个杀手,我要见宋规致。”
“咦……”
那女人极为惊讶,直起了身子,玩味的表情一闪而逝。
“杀手不是应该到死都不说出自己的身份么……”
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表情……
她弯了弯眉眼,果然信守承诺,飞快出手,将那最后一枚银针扎入步莲华的眉心。
“我夫君下山了,你就安心在这住下吧,等他回来,我带你去见他。”
是……玉笙烟?!
她失声喊出这个名字。
玉笙烟似乎有些惊讶,半晌,她才拢了拢耳边的鬓发,一脸怅然道:“我有好些年,没有听见过自己的名字了呢。小姑娘,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虽然她在笑,可是,蓦地,步莲华的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要不要说,可不可以说?
她这边正犹豫着,体内好像忽而出现了异动,只见身上的二十几根针齐齐摇动,发出金属特有的“铮铮”之声来。
“屏住气,不要妄动!”
玉笙烟忽然坐下,按住她的肩。
那浅浅的黑色印记,不断加深,扩大,最终,挤出皮肤表面。
丝丝乌黑发亮的血流,从各个针眼儿处缓缓流出。
松了一口气,玉笙烟的白衣已被那污血蹭脏,她慢慢脱下自己和步莲华最外层的衣衫,扔在角落的一个火盆里,点火烧了。
她的侧脸,映在对面的墙上,被那一跳一跳的烛火照着,极美的轮廓。
步莲华同为女子,也看得有些失神。
“是郁骥,郁骥他……他提起过你……”
那伸出的细长手指,好像被肆虐的火舌烧到了似的,急急缩回来。
最后一片白色的衣角,刚好被烧成灰烬,落入火盆中。
一个被冰封多年的名字,突然就这样轻易地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说出来,玉笙烟有些百感交集。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名字呵,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唯有她,被蒙在鼓里。
直到那最后一刻,残忍的谜题才揭晓,她的爱使她自己成了一个最大的笑话。
“你……他是你什么人?”
颤抖出声,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渴望。
步莲华靠在床头,半阖着眼,脸色终于恢复了些许正常,不再那么苍白得可怕。
“我是个孤儿,被郁骥收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是有太多不被人知的甜与苦。
“收养……收养的孩子……”
玉笙烟喃喃地碎念着,似乎累极,体力不支地靠在桌边。
“他经常……郁骥他提起……”
“住口!”
玉笙烟美|目圆睁,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手指狠狠抠着桌子边缘,几乎要按出|血来。
“不管你抱有什么动机,要么,安安静静留在这里,要么,现在就下山!”
她一度温柔的嗓音里,也添加了一丝凛冽来。
步莲华情不自禁地噤声,这女人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令她有些没来由地胆怯。
见她不说话,玉笙烟走近,平息了怒意,一根根缓慢地收回银针。
“朱儿!”
她扬声,唤着贴身侍女,“给这位小姐准备热水沐浴!”
步莲华看着她因为皱眉,而显现出的眼角细纹,有些怔然。
就是她,就是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