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人才是不真诚的人。
不完美就是最大的真诚。
*
“这话是谁说的？”
“鲁迅说的。”许意嬉皮笑脸地回答。
“鲁迅可没说过。”季阳难得收起了面具，看起来有点丧气。
“那就是我说的，我可是大哲学家，你听我的准没错。”许意拍了拍季阳的肩膀，居然带了点语重心长，“阳阳，你没发现，你有时候跟你妈也挺像的吗？”
最熟的朋友总是能戳到他最痛的伤口。
季阳抓着扶手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了手臂，那双溢着光彩的桃花眼黯然失色。
有时候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原生家庭，却还是发现，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他淌着他恨的人的血，有着他恨的人的影子。
“你总是想干涉岑淑慎的生活，她玩cosplay，你也愿意玩。倒不是我要说你，你又不喜欢，你挤进去干嘛，她邀请你了吗？”
“我也逛漫展，但琳琳不喜欢，我没有问过她要不要来，她也没有说过自己要来。”
“人家也有自己的人生，季阳，你没有自己的人生要活吗？陆唯去漫展是因为他真的混二次元，你凑什么热闹呢？”
“她发的微博，你翻个底朝天。我倒不是要说你，你稍微掩饰一下这个行为呢？”
“窥探人家喜好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对方愿不愿意被你窥探？你觉得自己长得帅、成绩好、家境好，处事成熟，做事圆滑，比起同龄人，你千好万好。”
“所以你喜欢一个人，对别人示好，对方一定很难拒绝你，对吗？”
“是，你运气很好，岑淑慎喜欢你的脸，你成绩好，刚好可以带着她一起学习，你们可以共同成长，以后一起上一所顶尖的高校……”
“但是凭什么？”许意说到这里甚至有点生气。
“这只是你的设想……你说给她自由选择的权力，你真的给了吗？”他一声比一声高。
季阳认认真真看着许意的脸听他讲话，在他心里，许意一直是那个小时候爸妈吵架跑来他家一把鼻涕一把泪，被妈妈上门拖走的时候抱着他家里的沙发坚决不走的小男孩。
今天他才发现，那个记忆里的小男孩明明已经很高了，整张脸都有着成熟男人的轮廓，讲出来的话也头头是道。
他垂着头，认认真真地听。
“别太傲慢了，再普通的人，也有拒绝别人喜欢的权力。”许意讲得累了，灌了口水，喘口气继续输出。
下一句话他又平了下去。
“江子书那场比赛，你玩了个心眼，硬要凑过去，是，你是玩成了，论手段谁能玩过你啊。你是成功硬凑过去了，你又刚好运气好，她同江子书没有那么熟，或者她被你一忽悠答应了下来，或者她正处于对你非常喜欢的时期。”
“但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夹在中间是不是难做人啊？”
“岑淑慎不是那种做事情很随便的人，她答应了你就不会随便鸽你，于是她需要跟你解释一遍，又需要跟江子书再解释一遍。”
“你什么都没想过，或者你知道，但你并不在意。季阳，你很自私。喜欢一个人，不是你这样的。”
“高高在上，玩弄人心的感觉好吗？”
“我……”季阳被他质问得怔在原地。
心里好像有个小口子，呼啦呼啦地往外漏风。
他想说他没有。可是玩成了那个小把戏，坑了一把江子书，岑淑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不是很有礼貌的插足的时候，那种快乐不是假的。
原来他……旁观者清。
他可能什么都没想，自然而然把这些达成目的的手段用在了……
他真的是这种……很糟糕的人吗。
可他，真的想要一份理所当然的偏爱啊。
他从喉腔里发出一种要把哭泣抑压住的噎气的声音。
许意的声音放软了一点。
“当然，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对，面对喜欢的人，谁都喜欢玩点小心机，弄点小把戏，可是，这并不是长久之道……按理说，你应该非常明白这一点的。”
“你不是跟我说，要尊重别人的意见吗？你不是说，尊重女性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她们都有自己交友的权力吗。”
“哦对，你倒不是不尊重女性，你只是不尊重人类罢了。人类本来就是千等百等，各有各的秉性和人生的。所以你其实真的非常自我，没有真的非常非常尊重过任何一个人，包括我。”
“我和陆唯是朋友。你有没有尊重过我。”
“如果你真的尊重我的话，你就不会针对陆唯了……”
“当然这不是今天的重点。”许意把跑题的话题又拖了回来。
“她被网暴了，你着急去问想去帮忙处理。你把解决方法往她头上一扔，但你有没有问过……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什么，她想怎么解决？你着急给出你的解决方案……”
“她本来那段时间就在烦你……你还着急给人家当爹，怎么，当了老师不算数，还要当一把爹吗？当了爹，当了老师，可就再也当不了男朋友了。”许意讲到这里的时候语气轻松了些。
季阳勉强笑了笑。
许意又灌了一大口水：“不想笑就别笑了，害，我又不会笑话你。”
“你说得挺对的。”季阳安安静静地看房间里那盏灯，灯下也会有两粒依偎着的尘埃，宇宙的原子永不湮灭……
所以呢……世界上有什么是亘古不会改变的吗？
“那当然。既然我说的对，你就该听我的，其实有很多很多很多的细节我还没有说，但这些事也就算了，你最近犯的最最最最最最最大的错误是你那次新年，”季阳听到这里更沉默了，他望着远处遥远又近的灯火，淡淡地开口，“我道歉了。”
许意给他比了个手势让他闭嘴，然后自顾自讲下去：“半夜，十二点多，你觉得合适吗？她家里人不会担心吗？她家里又不是我们这种有了也像没的家庭……”
“对，就像你说的，你道歉了。你道得什么歉啊？你对她道了个歉。说你让她陷入了糟糕的境地，让她给你一个道歉和弥补的机会……”
“你自己听听，你听听这几句话像是发给朋友的吗？”许意越讲越气。
“本来还不是多大的事，年轻人，冲动一场又怎么了，再说岑淑慎她自己不是也冲动地出来见你了吗……”
“你这道歉简直是多此一举。你听起来简直游刃有余，一切尽在你的掌控之中。”
“不像是在谈感情，像是在走什么一板一眼的攻略游戏。新年送礼物、玩烟花，好感度+10，被父母撞到，好感度-5这样……道歉了，好感度又+5……不是这样的……”
“人的感情都是复杂的。”
“如果你是真心的，就不要玩，玩不起。”许意说这句话的时候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非常认真。
“我……”季阳一时竟有点语塞。“我……”
“新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想回来见她。”他这会是真的有点委屈了，感觉全身的秩序感都在缓慢地走向崩溃。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我啊……我……所以她一点点都没有对我的喜欢，对吗？”
“我刚刚赶回来，正好又是新年，我想，第一个见到她，第一个对她说新年快乐……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想……” 他喉咙里好像梗着一个什么东西，抑压不住以至于剧烈地呛咳起来。
好难过啊……明明只是想她了。
他坐在那里，又好像不在那里，他似乎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光鲜亮丽的空壳，内里早已腐蚀得千疮百孔。
“那你说了吗？”许意的攻击一句接一句地来。
许意看着自己雕塑一样的蠢朋友气不打一处来，“哦。你没说，你没有说一句你想她了。那她怎么知道，她怎么知道你是赶回来看她，想对她第一个说新年快乐，这才没有考虑到时间问题和安全问题？”
“她是能钻到你肚子里听你的声音吗？在她眼里，你就是一个冰冷的完美的机器人，像是程序设定好的完美，连露怯也都是情绪稳定的，甚至不像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他拖着尾音慢慢吞吞吐出刺耳的言语：“也已经没有人相信你了。”
“机器当久了，没有人会相信你有感情。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季阳。”
“你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熟悉你的人，大多都了解在你这个和和气气的表象下是怎么一个尖锐的样子。她父母一说，岑淑慎一回忆，在她看来，也许你就是这样的人……”
“在岑淑慎父母看来，你就是铁狼，板上钉钉，父母的意见必然会影响她，岑淑慎是个恋家的人，她不像你我这么缺爱，她不缺爱。不缺爱的人，不会介意少掉一份爱。”
“她永远不会有你对她这样的感情。而你，也从来不是无可替代。”
季阳在许意说话间缄默不语。
“这不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和你认识了这么多年，也许我也会对你非常有意见。”
许意转口稍稍安慰他一句，继续说。
“在已经对你有偏见的前提下。她不会接受你这样的好意。滤镜褪去之后，她慢慢发现你们其实从来都不是一类人，不是吗？”
这么一大堆话讲下来，许意又喝了一大口水，他脸上依然笑眯眯的，一双狗狗眼带着呆萌，但季阳很难拿曾经的眼神再去看他。
“许意你……”
“你什么你，你是当我傻的吗。天呐，才不，我已经不是那个必须要靠你的照顾才能活下来的小朋友了……”
“季阳，我也已经长大了。”
“我把你当朋友跟你说这些。但我跟你讲句心里话，陆唯也是我从小的朋友，你们这个边，我一个人都不能站，不然我成什么了。”
“更何况，我站不站边根本就不影响任何事。岑淑慎是个人，她有自己的思考和选择，今天就是琳宝宝站你边，她也未必会听她的……”
“季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讲得够多了。”许意结束了今天的哲学时刻，揽了揽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拍了几下。
“你自己去悟吧……”
“别想太多，待会晚上还一起吃饭呢……”
“好。”季阳勾了勾嘴角，难得任由许意勾肩搭背地走。
“对了。祝贺你。”
“祝贺我什么？”
“祝贺你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啊……”许意又收起了正经，满不正经地逗他，“恭喜。”
他黯然地垂了垂眸，然后真诚地又重复了一遍，“恭喜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