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又一年上元节。
上元节已演变成选秀前夕的一个宫宴,各家小姐都装扮得娟秀娉婷,希望得到天子垂青栩。
皇帝勤勉,并不性好渔色,皇室子嗣不浓,只有皇后阿萝和魏妃各出的一名皇子,和妙妃所出的两名公主镑。
除此,其他各宫,再无所出。
于是,皇太后与众大臣都操碎了心,每年都举行选秀,充盈后宫,希望皇帝美色当前,“昏聩”一点,多流连流连后宫,于是,亦自有不少希望将女儿嫁进皇家的官员在这一晚摩拳擦掌。
毕竟,皇帝虽有两名皇子,但目前正值壮年,并无擢选太子之急,而皇帝似乎也还没有将眼下哪位皇子立为太子之意,哪怕其中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十分肖像于他,颇得皇太后欢心,连带着往日不知因何事惹怒了他的皇后也母凭子贵,从冷宫被放了出来,重回中宫。
然而,这一晚,当各个佳丽卯足劲而来,在皇太后授意下,琴棋书画,施展浑身解数,酒过半酣,妙妃却突感不适,皇帝异常紧张,立刻宣了太医,把妙妃带回宫查看。
妙妃自五年前就落下心悸的毛病。
朝廷上下不知,但宫中一些知情人却是明白,妙妃是在五年前那场意外里受到了惊吓。
当时,妙妃在场。
两个人就这样从城楼掉下,生生落到了她面前,把她吓到了。
不是皇后,哪怕皇后有个非常聪明乖巧的皇子,也不是魏妃,哪怕魏妃父亲殉国,如今长兄继承父业,侍君报国,这宫中最得皇帝宠爱的是妙妃,哪怕大魏新君继位,一度撕毁了与大周的盟约,令两国战火大兴,皇帝对妙妃盛宠却不减,那般紧张,竟连宫宴也撇下了。
也曾有人猜,若妙妃所出是皇子,皇帝指不定会将太子之位相传。
盏茶功夫后,皇帝从妙妃宫中走出,脸上神色略微见松,妙妃只是昔日毛病犯了,没有性命之虞。
但皇帝并没有立刻回到宫宴上去,而是令梁松过去告知,让皇太后继续主持,他还需处理一份紧急公务,另外,请权相过来。
这紧急公务虽是借口,却也全非虚情。边境又有外族滋扰,这回的游族比过往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杀人越货,弄得人心惶惶。几次交战,朝廷都没有占到便宜,皆因此族彪悍,擅长游击,又有对大周虎视眈眈的邻国暗中相助,令朝廷和李兆廷大为头疼。
很快,权非同到,一见便笑道:“怎么,皇上想找臣喝酒,但这回还真有军情到。”
一个将士随即从他背后走出来,跪下禀报道:“回皇上,堃族危机解除。”
李兆廷脸上并未露欣喜之意,淡淡问道:“又是那神秘军队援手所为?”
“是。”来人略有些惶恐地道。
虽是捷报,但非他们所为,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李兆廷喜怒未形于色,“嗯”了一声,便让他下去。
权非同知情识趣地没有接口,直到李兆廷开口:“师兄,我们喝一杯吧。”
“好。”权非同颔首,语带揶揄,“怎么,皇上不回宴上,是怕多看那些绝色佳丽几眼妙妃心里不高兴?”
李兆廷失笑,“妙妃不是那样的人。”
“月色大好,我们就在上书房外喝上几盅,不醉无归如何?”他又道。
“臣遵命。”
二人回到上书房,却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端端正正的站在院外,也不知候了多久,见他们过来,那孩子稚嫩的脸上顿现喜色,“父皇。”
“阿欢,你怎么在这里?”李兆廷淡淡问道。
“儿臣在宴上听到说有军情……儿臣想为父皇分忧。”小皇子一脸严肃认真,然而,眸中却又始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阿欢是阿萝的孩子。
阿欢的出生,其酷似李兆廷孩童时候的面貌,未必便能让李兆廷和阿萝回到从前,毕竟,对比妙音,后者为他付出更多,但至少,和连玉之间的嫌疑总算是洗清。
只是因着与阿萝疏离,李兆廷对阿欢爷并未有太多表示,比不得两位小公主的宠爱,甚至是重臣之后的二皇子。
于是
tang阿欢总是小心翼翼,异常乖巧,唯恐惹父皇哪里不高兴了。
如此月夜,孩子又是如斯可爱,饶是李兆廷早已百炼成钢的心也有了丝许动容,他招了招手,阿欢大喜,三两下便跑到他身边来。
“父皇,母后也在等你,我把她叫出来可好?”孩子抬头,有丝迟疑地问。
以李兆廷和司岚风的耳目,早已听出四下有人,只是李兆廷没有点破,司岚风自也不多嘴,眼见孩子湿润如小鹿的眼睛,李兆廷终点了点头。
阿萝从昏暗的树后缓缓走出,她默默看着李兆廷,眼中带着安静的委屈。这几年,他很少踏进她的寝宫。
“边境情况如何?”她轻声开口。
“无碍。”李兆廷缓缓回了两字。
江山如画,美人纵然憔悴,却远未见白头,依旧清丽,李兆廷心中微微一动,突然便想起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
初到听雨门下,她在山坳抚琴,就那样惊艳了他的时光。
时间也许是最好的药,总能让人忘记一切不愉快。
他淡淡开口,“今晚,我们师兄妹三人共喝一杯,何如?”
阿萝把阿欢搂进怀中,“谢皇上邀请。”
权非同却停住了脚步。
“臣突感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了
。”他说。
李兆廷何等人也,他也不转弯抹角,“师兄有话直说。”
“是啊,权师哥有话不妨直说,这风波过后,还能在一块喝个酒不是件易事,何必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阿萝也看过来,目光中没有了方才的情绪,颇有丝豪迈之意。
权非同闻言蓦地笑了,“如此好吧,臣就是不愿同皇后娘娘喝这个酒。”
月色打在他眉眼之间,都是如霜冰冷。
“阿萝不知师兄是几个意思。”阿萝冷冷地道,对方不是李兆廷,当不起她这个委屈。她纵使深陷深宫,好歹是一国之后,大皇子的母亲。
也许,将来还是太子的母亲,虽然,她知道,这个过程将有多少荆棘,多艰辛。
李兆廷眉峰微微收紧,但并未动怒,“师兄,难道就不可以看在朕的面子上?朕也委实不明,我们三人曾是一门之谊,你为何如此抗拒皇后?”
“同门之谊?早就没有了。臣谢皇上多年重用之恩,但私下我们真还是当初那些人?今晚,臣原以为,皇上没有回到宴上而是找我喝酒,是因为记起了那个日子,想缅怀一个故人。”
“原来只是臣一厢情愿的想法。”权非同挑眉笑,“请恕臣无法与她此生最不喜的人共饮这杯酒。”
阿萝身上微不可见轻轻一颤,旋即冷笑,傲然迎上对方的挑衅。
上元节,是那个人的死忌。
李兆廷那淡漠如水、仿如神祗高高在上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龟裂。
“这个名字,朕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权相,包括你。”他声音里透着慑人的寒意。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一道声音柔柔响起,司岚风和梁松连忙见礼:“妙妃娘娘。”
“你怎么来了,不好好在宫中歇着。”天子语带关切的责备,但脸色始终没有缓和下来。
“臣妾听说有军报传来,知皇上近日为此事困扰,特来问问情况。”妙音放开丫鬟的搀扶,走了过来。
阿萝520小说闪过一丝嘲色:真是为军情而来,可不是听说她在此间?
她淡淡开口:“妙妃妹妹来得正好,这皇上正邀姐姐和权相喝一盅,可权相说今日是那位姑娘的忌日,不肯喝这杯酒。当年那个人做了些什么事,妹妹也是知道的,她彻底了伤了皇上的心,权相却还如斯念念不忘,这真的应当吗?妹妹劝劝权相吧。”
妙音闻言,神色也是几不可见的微微一变,末了,她看着权非同轻声开口:“权相,我知道你与那位姑娘交好,可当年她为一己之私,陷皇上于不义,作为臣子,作为朋友,你怎可再伤皇上一次?”
权非同微微一笑,突然附嘴到李兆廷耳畔,“皇上,还记得当年臣替你引见连玉的事吗?你原本怀疑连玉有什么阴谋,而非仅为拿回尸首,是啊,人都死了,比起这大好河山又算得
了什么,再深情的人,也不会这么做
。可是,连玉后来真的退兵了。”
“所以,为儿女情长所掣肘,他注定无法在史册留名。”李兆廷绷紧的下巴线条,冷峻狠硬到极点。
“这是有人给连玉的,当年连玉给我看过,我才带的他来找你。这东西我问留了下来以作念想,也许今天该给你看看。”
权非同闻言只是笑,从怀中拿出一枚锦囊,缓缓交到司岚风手上。
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权相你——”
梁松欲把人喝停,李兆廷止住,阿萝道:“如此良夜,阿萝愿陪皇上,不知妙妃?”
“同。”妙音道。
“好,就设在那边。你们先过去,朕随后过来。”李兆廷指了指凉亭。
“是。”小四随即命人准备去。
梁松过去,亲自搀扶妙音到亭中坐下,阿萝看李兆廷一眼,后者朝她点点头,她心头一跳,搂着阿欢也过了去,但又不由得对司岚风手上的东西看了几眼。
李兆廷进了上书房,只留司岚风跟着。
见李兆廷坐下,司岚风连忙把锦囊呈上。
李兆廷劈手拿过。
解开一看,里头却是一纸信笺。
纸张泛黄起毛,似乎常被人翻阅。
他微微蹙眉,眸中厉色却丝毫不减,缓缓将之打开。
少顷功夫,小四门外唤,说酒已好。司岚风却不敢打扰李兆廷。
后者看信后如遭火燎,几乎是立刻从椅上弹跳而起,信笺掉到地上,他却佝着腰,一动也不动。
司岚风心中好奇,走了过去,假意把信捡起,余光却迅速把信上内容扫了遍。
他的手指跟着微微颤抖,这封信他不该窥探的。
“岚风,备马,把方才那个人也叫来。”
他正暗自心惊之际,李兆廷声音轻轻响起。
他愣了一下,才意会过来“那个人”是谁,立刻让人传了命。
大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城楼。
李兆廷背手远眺黑逡逡的群山,良久,方才对跪在身边的将士问道:“你在边疆许久,可有见过那支军队的统领?”
对方拿捏不准皇帝的态度,听他这样一问,更是头皮发麻,因为,那支军队的统领别人不知,他们却是晓得,那是前王和他的叛军!
这支军队让边疆敌人闻风丧胆,也让他们钦佩又窝火。
皇上这是越想越不对,要向他和将军问责?
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脸上终现出不耐,他不敢再犹豫,“卑职跟在张将军身边,有……”
他本想说有幸见过对方几回,但几乎立刻意识到“有幸”这措辞不妥,“曾见过两三回
。”
他也是个人精了,心道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绝不说多余的话。
“他身边可有跟着女人?或许你们听说他有女人吗?”
皇帝这神来一句,让他再次愣住,完全不知这什么葫芦卖什么药,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
他汗滴如雨下,咬咬牙答道:“不曾见过,但听说帐里是有女人的。”
他语音方落,但觉远方群山幽昏如鬼魅,四下寂静得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他狐疑地朝李兆廷看去,却见后者脸色铁青,目中充斥着两种极端矛盾的古怪情绪,似是释然,又似是愤怒……
“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女人你怎么会知道?”
接下来这一问,更是让他如跪针毡。他实在不明白皇帝心中所想,这问的不是那个人吗,怎么会扯到女人身上,这些争战和女人有什么关系?
不解归不解,他还是连忙回道:“那些蛮夷被他打怕了,给朝廷也给他献了女人,陛下没要,听夷人说,他那边却是收下了。”
“他收下了?”
对方冷笑出声,但这话却不是向他说的,而是司岚风。
皇帝眼中此刻全是愤怒,悲愤无伦,目光猩红得好
似要吃人一样,他心惊胆战,强自镇定,却终究不明白李兆廷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懂,司岚风却晓得。
也许,此刻最清楚的人莫过于司岚风。
说实话,她当年用计杀死魏成辉,他对她也并非没有怨懑的。
他虽绝对忠于李兆廷,和魏成辉的交情也不浅,于是,不由自主的从原来的隐隐欣赏到怨恨。
更何况李兆廷!
她让李兆廷捉住,其实一切别有深意。
可是,他真不曾想到,她会留下那么一封信。
方才虽只匆匆几眼,他还是把那为数不多的内容给记住了。
连玉,见信如晤,若君见此笺,珍已不存于世。两次信函,概是作别,珍实有愧于你。
别后有一事惦记,不知应当如何与君语。
李兆廷其人可怜可恨,卑劣之处不堪细数,于珍心中,无论为人或为君,皆远不如你,然师承大儒听雨,此子虽无大略,却仍能治国,并非昏暴之君。
珍回京路上,见战后百废重生,百姓战兢生活,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君是否亦然。
晋王乃当年大统之承继者,为先帝所篡,今日究竟拨乱反正因循祖制,抑或能者取之,概君一念之间
。江山如画,教多少豪杰竞折腰?无论君为之何,珍地下感知,皆为君傲。
珍平生最大幸事有三,一为冯家女,二为提刑官。
三为君之妻。
此生独一憾事,乃……未能见君白头。
他一直以为,她是极恨李兆廷的,不,她确实恨极李兆廷,信里,她几乎否定了李兆廷所有,但她始终没回避李兆廷继位实乃拨乱法正,晋王才是当年的正统继承者,若没有连玉父亲当年的阴谋,今日继位也是李兆廷。
并且,她认为李兆廷并非没有治国之能。
这场战争下去将死伤无数,只比当年篡位之战更惨烈。
若连玉能体恤百姓,那么,她请他……放弃权位。哪怕在她心里,连玉才是最好的君王。
在她死后,连玉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
原来,当年连玉退兵,还真不仅仅是为她装殓。
而她杀魏成辉,也似乎不仅仅是为了阻止其杀公主,报家仇。
李兆廷问连玉有没有女人,只因为他是皇帝,他有后宫,他没有给她一生。若连玉亦然,那么,他便可以释然。
但若连玉当真有,也就是说连玉后来还是后悔了,后悔做了退兵的决定,其边疆维安,怕为的未必是保护大周,他还想制造声望,东山再起。
李兆廷并不惧怕,但他替她不值!是以,他怒了。
只是,这怒,是对自己还是连玉,只怕连李兆廷也说不清。
是的,正如司岚风所想,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李兆廷连自己也说不清。
在满腔翻滚的热浪之中,他想起了五年前那一晚。
她胸前血肉模糊,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身上被刺多剑,肠子都流出了来。
他当时没有去看她的脸庞或者眼睛。
他不想看到她扭曲的面容。
突然便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下午,她乔装成少年和他一起上私塾。
那天大家学的不错,课后老夫子心情甚好,便没立刻下学,而是笑咪咪问道:“你们这些少年郎啊,日后课业有成,意欲何为呀?”
“老师,吾愿为夫子。传道授业解惑。桃李天下,令愚者明智,智者侍国。”有人举手答道,十分兴奋。
“噢噢好好,小子可教也。”夫子捻须呵呵笑。
“啊我爹是屠夫,我可能也当屠夫?不过其实我想当厨子,可我怕我爹会打死我……”
有人搔头,有些苦恼的说道。
整个私塾哈哈大笑。
“愿为将军,保家卫国,流芳百世
。”
“愿为大相国,治国安邦。”
……
夫子不断点头,最后目光落到他身上,“兆廷,你说一说。”
其他学子也饶有兴致地望来,他一向是这当中最出类拔萃的学生。
他起立,脸上仍是一贯沉稳清淡的样子。
“愿为传奇,”他语音清扬,“令大儒桃李天下,大将军平壤定邦,大相国治国惠民,百姓安居乐业。”
夫子愣了一下,脸色有一瞬吃惊,似暗忖这鸿鹄之志好是好,但未免太大了吧,而且,要做到这岂非是要为王称帝……
他笑了一下,夫子不敢多想下去,但还是掩饰地地点了点头,而学子们还年少,自不似夫子远虑,只觉激昂快意,一个劲称好。
夫子赶紧随手指了一个分散注意力,“冯素,你说,你的志趣是什么?”
他旁侧少年起立,笑道:“李公子愿为传奇,那冯素便为传奇侧。”
夫子听到这答案,明显头疼,这他喵的又是什么鬼!
“你解释一下,什么叫传奇侧。”
她笑咪咪回道:“传奇侧便是助传奇大儒桃李天下,大将军平壤定邦,大相国治国惠民,让天下百姓再无战乱,再无怨狱,再无分离。”
夫子闻言扶额,怎么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你一黄口小儿,凭什么能做到?”
因不似他是夫子得意门生,只是个过来没几天、玩心大成绩也不怎么突出的小子,夫子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三两下便批评起来。
她也不着恼,啧啧两声,指着窗外,“若老天给我一个机会,夫子我努力做给你看。”
“努力就能成吗?”夫子没好气道。
她嘿嘿笑:“不知道,但我会为自己爱的人拼命。”
“屠户儿子欲当厨子,懒蛋要挑战大儒桃李天下,病秧子想保家卫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笨,可尝试超越一个年代的局限性,哪怕只是尝试超越我们本身所能做到的,有人成功有更多人失败了,却总算没有辜负年少一场,我们这些人这对历史来说也许不值一提,对他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但对我们自己来说,这岂非也是一段传奇之旅?一台戏没有净末丑,怎么显得生旦好看?”
“就是有我们这种小人物前赴后继,才成就了大人物的历史,让这天下变得更好,李公子你说珍儿说得对不对?”
她偷瞄他,那没心没肺讨好的笑,就这般永远静止在他面前。
他恨她入骨,没有给她装殓收拾,甚至在连玉发动进攻后,命人把她吊到城楼上,嗯,吊到这里,就像当年她父母一样。
“岚风,也许我们之中没有人最爱她。听说权府门客中有个姑娘极得权非同宠爱,我的师兄如今也有了红颜知己,可不是,是人就会动感情……总归是这个江山太过繁华,尘世太过寂寞,我们这样的人,谁能守得住一个人不变?”
他对司岚风说道,声音沙苍得好似喉头曾受过重创一般
司岚风张嘴,却不知回什么好,而李兆廷已断然转身离开。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皇权、传说还要继续。司岚风想。
“岚风,朕想再开女子科举,可朕总觉得,百年内再无今日之传……”
那人在前方低低说着,脚下一踉跄,竟摔倒在地上。
司岚风竟一时忘了搀扶,自他和他为伴起,就从未见过他的公子如此失态。
回宫以后,妙音和小皇子已不在,没想到阿萝仍等在上书房门前。
阿萝总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女子。
“今晚,就让我服侍你就寝好不好?”
看着面前的男子,她再次轻轻开口。他今晚的松动、动容,她也看到了。
妙音没有留栈,她有妙音的把柄,当年,在妙音的示意下,侍卫对那个人补了十数刀,血连肉飞溅了她一身。
当然,同样地,妙音也有她的把柄,因为那是她怂恿的。
但魏无泪走开了求救,并没有看见,魏成辉后来也不治身亡,都归到了他头上去。反正,魏成辉作恶多端,也不差这一桩。
她和妙音谁都不会去揭这个疤,就凭真本事,看李兆廷最终爱谁多一点吧。
“我似乎看到了连玉来找我,妙小姐,求你让我再看他一眼。”
她一直记得,当侍卫拿起魏成辉的剑挥向她的时候,她突然对妙音开口请求,二人缠斗多年,她终于看到她的卑微。
可她和妙音怎会答允?
她似乎也看到了她们眼中的坚决,哈哈一笑,合上了嘴巴,没有再求。
那侍卫背对着她,她只看见其后刀下疯狂。
她似死命忍痛,从开始到结束,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临了她还想向她们证明自己的不屈?
可是,她纵使苦了五年,委屈了五年,永远失去了连玉,也还是赢了,她是李兆廷的皇后,她赢了后面一生。
而她,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乱发覆面,衣衫褴褛,皮开肉绽,被皇帝令人吊挂在城楼上,残躯为风霜所侵,万人所指。这就是她的结局。
“兆廷。”她又唤了正静静看着她的男人一声。
司岚风正要悄悄退下,却听得李兆廷说道:“你不必再等我。”
“阿萝,方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年听没有拜听雨大儒为师,没有认识你,一直就在淮县,那么我和她……”他和她怎么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的笑,脸上是一种可怕的平静,“可是,如果真回到当年,我可能也还是会选择复仇,选择你
。”
“人就是这样吧,总喜欢追逐自己得不到的,然后高处不胜寒。只是,无论当天是哪种选择,我今后都不可能再同你好了,没有你,我就还是她的李公子,永远的李公子。我心里疼,阿萝。”
他说罢,慢慢往前走去。
玄袍金冠,公子如玉,那头上珠帘仿佛一直在她眼前摇曳。
那是他眼中永恒的绝决。
她怔怔看着,只觉得这个春天才正准备开始,自己却仿佛已过完一生。
尾声
城楼。
天刚蒙亮,风寒袭人,城楼下一个男子伫立半宿,就好似一尊石像,若是平日,守城士兵必已将人赶走,此处是京城重地,过路可以,久留却非要盘查不可。
但人是晁将军带来的,于是众将士虽感奇怪,却并未动作。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紧跟着发生,男子将身边一只竹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埕酒。
他缓缓把酒封去掉,将酒酹到地上。
风带来女儿红的香气。
那味道醇厚悠长,绝对是美酒佳酿,好些士兵都忍不住贪婪地吸了几下。
城楼下,男子却对好酒无动于衷,只是静静望着地上那摊水迹。
那晚星光那么亮,她就那样差点撞到他剑下。
上书房中,他故意冷眼看世间百态,捧高踩低,满屋子唯有她挺身而出,挡在他面前。
那些还未熟的杏子,他曾一颗颗扔到她的狗头上,因为她拒他数次,那一回更为朋友之义要将他拱手相让。
七夕,她做了只笛子给他,他不屑与她旧人同,一手将之碾碎。
明知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还是夺她清白,却没有给她名分,她害怕,但并没有退缩。
再见阿萝,他让她等,等他决定,她也没有别的话,只含笑说好。
最后他舍弃了她,她沉默转身,不争执,不乞求。造化弄人,不是谁的错,但作了选择,便要两讫。
她以为他就是仇人,却假意“杀死”阿萝,逼迫他盛怒下将她杖毙,她认为他是好皇帝,她喜欢这片大好河山。于是,她以另一种方式保报仇,把命还给父母,将痛苦留给他,但始终没有杀他。又或许,说到底,只因为她也爱着他。
最后的最后,那场战争,她以为他死了,她坚守二人的见证莲子,她保护着他的兄弟,屈辱伤疼,然而,再见也并未怪责。
他们之间,他一直认为,是他走了九十九步,她才走出那最后一步。
可是,其实,她只是走的比他晚,但从不比他少。
p>他们都爱过人,或是“逝去”,或是离去,他总以为,生命中只会有一次犹如飞蛾扑火的炽烈
若能再有一次,肯干这种傻事的,也只有他这只蛾子。
可她何尝不是另一只蛾子。
她离去前,他已从小周口中诈出她时日无多,只是,他并不知道她也知道,并不知道,她已打算与guo贼同归于尽。
那天,轱辘将行,她说,连玉,抱抱我。
他没有。
她只好自己抱他。
她哭着,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从他身上掰开。
他仍旧没动。
她在马车看他,他扭头离开。
到底,他恨她。
在剩下的日子里,他为她推迟所有军事计划,她却为要完成自己的义,执意带冷血上京,而不尝试再求权非同一回。
她说,这世间的道,总不过是一程一段,遇上同行,岔道分开。
可是,他不甘心,不死心。
这条路,他们携手的段落太短。
他下了令给朱雀,只待京中事一了,便去江湖寻药,寻名医,寻解救之法,也许,还有办法。
是的,他不死心,他就是不死心!
若终究无法一起走完,那么至少,他们需要一场告别。
人世间最大的遗憾,也许,从不是不得千金裘,不达万户侯,而是没来得及好好说一声再见。
一床净衾,半生朋友相伴,若都不能,那末,至少,她也该在他怀中离去,带着他对她来生的许诺。哪怕,她曾斩钉截铁的对他说,千万别轻许了诺言。
而非被伤如斯,同她爹娘一般,为万夫所指点。
为什么,那天没有抱一抱她。
十指指节死死扣在酒埕上,酒埕仍在颤动。
“素素,这几年,我一直在边疆奔走,我打了许多场仗,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让大周受到战火之乱,除非我战死。”
“素素,明年我来不了了,那边事儿太多,可我总唯恐你的魄还留在此。他们说,伤得太重,死了也不能得脱。没有酒,没有朋友,你怎么受得了?”
对着虚空做了个收掬的动作,他眼前一片模糊,却微微笑着说:“所以,是的,素素,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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