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鼻之间都是极其苦涩的味道,脸颊被人轻轻拍打着,浑身都是火辣麻利的痛,素珍难受地慢慢打开眼睛。
到处是晕绰的光影,光影间,一张脸庞若隐若现,时间过去很久了吗?她心头一闷,仿佛被什么重重打了一拳,“你也死了吗?为何也在这……”
“李怀素,朕没死,你也……没死。”对方眼中的炽热暗了暗,沉默了一下,方才缓缓答道呻。
一瞬,脑中有什么紧紧绷住,又骤然而断!
不顾浑身晕眩疼痛,素珍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撑起身子,落手处是厚软得出奇的被褥,她也没理会,只是奋力坐起铫。
“别动!”那人双手扣住她肩,声音微厉。
她望进那人深邃涩哑的双眸中,那人也深深看着她。
仿佛都被封住哑穴或定住一般,有那么个片刻,谁都没有出声。
“阿萝提前醒了,你放过了我?”终于,她先开口,带着伤后的沙哑疲弱,但语气倒是平缓,没太多喜悲。
“她没提前醒,是我让玄武给你吃了假死药。”他自嘲低笑,“你用了假死药,我也用了。”
素珍震动了一下,但这动作牵扯到她腰背上的伤,不由得嘶地一声。
“别乱动。”他握在她肩上的手指收紧。
“你放手吧。”她抬头看他,眼中有股近乎冷漠的平静。
那不怒不厉,却仿似是一股什么力量,让连玉缓缓松开双手。就似他是臣子,她才是君主。
“陛下,我哥虽没死,但当时身中你们兄弟多剑,已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李怀素的建议,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人犯罪,当一人清算,何苦遗罪无辜。我在你身边许久,也没杀你不是?”
素珍是个很公平的人,她没死,便没再用自己来求冯少英的命。
连玉被她说的心都一抽一抽的,连吸口气都是嘶嘶疼。
他一直爱着她,从未停止过。
他也一直心疼着她,从未停止过。
可这种心疼在看到信后,就势如破竹,再也不是他能控制得住。
“冯家的罪我日间当众便宣布了,一笔购销,不会再追究。”他看着她低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前也并没有想过非要杀你兄长不可。”
素珍先是眼中透出丝喜色,随即笑了,反唇以讥,“连玉,你说你肯放过我哥哥我感谢你,但说什么,从没想过取我哥哥性命,这话不可笑吗?”
“冯家满门被斩的旨意难道不是你下的?若非是你,为何还要在收到余党逃脱的消息后带人追杀过去?我们在客栈见面那次,你就是去杀我哥哥折返遇伏,我真傻,竟然还去救你。”她看着他笑,边问边笑,没有了爱恨,却仍有情仇。
“怎么到如今你都不承认,还是你觉得继续这般隐瞒着我,看我像傻子一样说着翻案,爱上仇人,又被他遗弃,是件很好玩的事?”
她依旧没有激动,没有吼,没有叫,没有拼杀厮打,但眼中的东西却更冷,伴随着水光,一点点的变的沧桑,苍老。
连玉坐在床边,看着两人咫尺的距离,胃部搐痛得,就似许多年前,多日来饿着肚子时的感觉。
“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我原想着,到你翻案之期,便向你全盘托出。”他说。
“复杂?复杂到你其实是好人,是我错怪了你?连玉,当年你以为是他杀的你母亲,这是我在审案过程中知道的真相,还有,你们说他私放了晋王的遗腹子,这样的你,会不杀了他解恨,可你他妈的还和我……”
“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我也是人,不是只有你的阿萝才是宝贝疙瘩。”她问得潸然泪落。
当初有多爱,如今便有多恨。
搁在膝上双手翻扭的发白,连玉想去抱她,想去道歉,可是,她眼中的浓烈憎恨让他不敢,他怕她弄伤了自己。
他知道她心中的痛苦,读信后,他便知道,她这段日子来承受了多大煎熬。
他想告诉她,他心疼,心真的从没像这样疼过,比从前经历的生死,都要疼。
他死死握住双手,尽量让自己把事情说清楚。
“当日,得知晋王妃的踪迹后,我们便知道,当年你父亲动了手脚,他是晋王余党之一。太后说立刻派人杀了他,我却还想考虑,因为哪怕当时我认为你父亲杀了我母亲,但是,我翻过他的卷宗,知道他为官以来,救冤狱三百二十八桩,救人四百零五,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有心放过他的家眷。”
“其实不管办女学还是废连坐,我早便有此念头。只是有些事情因为你的到来促使了我把它提上了日程。可到底该不该从冯家开始废连坐,我素来决断,当时却迟疑了,大局未定,若此时贸然废此酷刑,只怕镇不住天下暴徒。”
“我在纸上写下冯氏满门生和死二笺,一是斩你满门,二是将你全家流放边疆。”
“我不知该判你一家生还是死,但我知道,我必须尽快拿定主意,我跟母后和严相说,再考虑一天,便做出决定。那天早上,严相早早便到御书房找我,我有事未到,严鞑却在我书桌上发现了死笺。”
“他与你父亲虽并无深交,却总有几分敬佩你父亲为人,他知我一旦拿定主意,便不会心软,便想趁我未到,去向母后求个情,饶过你家家眷,哪知,母后怕我改变主意,只晓以利害,说服他立时出发置办此事。实际上,我当晚并未做出决定,当时烦恼之下,举手一拂,不想这生笺被扫落,死笺却留在了书案之上。”
“至于你哥哥……后来我知杀戮已铸,李怀素,我从来便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我知,要斩草除根,从严鞑处接获你兄长逃脱的消息后,便亲自领人去追。”
“但我听到了严鞑说你父亲宁死竟也不连累告密的傅静书、不杀我们派去的人,想起他从前判笔之下所救性命,在最后一剑本可当场取了你哥哥性命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只将身负重伤的他踢下崖海。”
“生死便安天命。”
听他惨笑说罢,素珍浑身都在颤抖,似乎最初残缺的东西,到这里都慢慢拼凑近乎完整。
可是,她该信他说吗?
冯家的事,其实更多是天意作弄?
若这是命数,这天道,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她完成一场长途跋涉的旅途,走到他身边,为了让他推行女学,废除连坐酷刑?
该信吗。
可经过这么多事情,如此多尔虞我诈后,她不敢再信。
权力是什么?是孤家寡人,是高处不胜寒,却也是唯我独尊,挥洒天下,指点江山。
即便这便是真相,爹娘到底还是死在狠辣的孝安手上,间接死在了他手上,哪怕,她甚至能理解,在他立场上,这是权力游戏,每个人都依规定下子,走在自己的棋盘上,只有胜负,从无对错。
但你又怎么可能和一个仇人好,你会就这样放过他的母亲?先帝死了再也不能报仇,但他母亲却还在世上,那个铁腕狠心的女人!
而他居然,还可以和她定下三年之约。
若他连这都骗她,眼前的话,她有怎能相信?
“以上所言,句句属实。李怀素,我心里爱着你,很爱很爱你,我不会骗你。”连玉看着她眼中的讽刺笑意,明白她心中所思,缓缓站起,举起右手。
那是誓言的姿势。
一个帝王的誓言?素珍却只觉得刺目。
她摇头,“连玉,何苦说什么不是因为阿萝提前醒了饶我一命?不要这般那般去美化你自己,你没那么爱我。七夕那晚,你瞒住我,要了我,把我当作是阿萝的替代品,这才是你的爱。”
“你似乎是为我做过不少事,开始一起的替代,后来分开的歉疚,只是这样而已。”
她用力说着每个字,每用一下力,便拉到伤口一下,也让她更深刻牢记曾经、如今他亲手赋予的痛苦。
看着她发白的脸蛋,他如泥塑站在床边,她话中每个字,都好似最锐利的刀,插进他心里,一下一下把皮肉剜下来。
连玉想过去把她紧紧抱住,告诉她,并非这样。
但他能做的,只能行离几步,只有紧紧抑制住自己所有疼意和暴躁,他真怕再次伤到她,他能做的只有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给她听。
“我从没把你当成阿萝的替代,”他用力握紧想去碰她的双手,“我当时瞒住你,确是有自己的私心。”
他舔舔了微微发干的下唇,“我想用这三年来平定奸佞,为大周的盛世打下一个最好的基础,想用三年来加深你我的感情,到得期满,若能原谅我,那么,我将用这一生宠你、爱你。”
“若你,”他顿住,微微笑着,“若你无法放下,我便替你安排好一切,然后把这条命给你。”
“把这条命给了你。”
素珍脑中,连续响起这句话,一次、两次……也许是三次、四次,也许更多。
这当真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了,堂堂一个大国的君王愿意把他的命给你。
可是,一个君王真能把他的命给一个女人吗?哪怕是个昏君也不会,更何况是个聪明绝顶的。
她几乎是立刻便笑了,“当初阿萝死,你还只是个热血少年,也不曾自尽相陪,倒是我,一条贱命,今日你江山在手,能为了我死?”
“连玉,你自己说这话自己都不觉得好笑吗?”
“你不信?我也不信。可是,我就是这么想,所以当晚我才要了你。李怀素,三年后我要赔上的是性命,要你身子,我觉得并不算过了。”
“我知道,让你清清白白,日后你夫婿也……才是对你最好,但我办不到。不能为你连命也不要了,却什么也不要。我只是人,并非神,我要你这一生,哪怕恨我,也要永远记着我。”
他站在床边,扬眉淡淡说着,那一贯清冷深沉的双眸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傲绝望。
素珍一时没有说话,这是她从来没想到过的,她知道,在岷州,他不顾一切回头,把她从权非同手中捞回去,她被“刺客”所捉,他宁可答应,重伤自身,但也许,心底深处,她总觉得,他是有把握的,从相识开始,他每次总能从危难中翻盘。
会活得好好的。
所以,有那么一瞬,她还是心中一酸,忘了思考。
可“死”前时他抱着阿萝痛心欲绝的情景,这些日子来,她所历经的,都像是幅幅最鲜活的画面,一点点在脑中流淌而过。
她不懂,他今晚为何要与她说这些?
可又还有什么意思?
莫说中间家仇跨不过,就是他和阿萝之间,也是她去不了的千山万水。
她一生鲜少有口是心非的时候,是这样想,也就这样和他说了。
不知为何,到了后来,没有讽刺,也不存什么怒气,只是这样淡淡向他发问。
连玉没有说话。
从前,偶到深夜,他会带着玄武,站到宫墙之顶,远眺星月,俯瞰上京,那天地无声,让他心生苍凉,觉得自己委屈。
但是,他是一个男人,是男人便该顶天立地,再重的担子,若是该属自己担着,再多的苦也只能自己咽下。
弑君救母,生父弑与不弑,生母与养母之间恩怨纠缠、慕容景侯杀与不杀,她和阿萝之间,该如何去选?当然,每次抉择,就好似站到了明晃晃的刀刃上面,无一不把他推到一个艰难的极致。
阿萝与她之间的选择尤甚。
阿萝回来,他是欣喜若狂的,但同时,他知道,他将面临这一生最痛苦的选择,可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委屈了她们中任何一个!
于是,不能都收于囊中,享了这齐人之福,对她施暴那晚,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晚。
可看到她受伤的手,看到她因他再见阿萝而激动似狂的伤心欲绝,他根本管不住自己,他怕他最终会失去她,种种激荡复杂的心情糅合在一起,是发.泄,是占有,也是宣告,告诉自己,她,还在。
后来,暗中去看了阿萝。
阿萝对她那侍女说,她攀山涉水,等待经年,才回到他身边,若无法相守,她情愿死。
一瞬,他明白,他不能舍下她,这个在他身边等待多年,在他去救别的姑娘还舍命跟来的姑娘!
无疑,他可以许她一世荣华,为她再觅如意郎君,但那都不是她想要的,只会将这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再次逼死!
这世上,能真正还得了情的,唯有情。
不是任何浮世俗物。
而那个为翻案悄然而来、在他心里落地生根的姑娘,她的根在他心里,他的根却只怕远未延伸到她心里去,是他不顾一切的爱,让她慢慢陷了下去,那么,这三年中就继续在官场上为她保驾护航,为她实现抱负,三年之后,他仍把命给她。
他逼着自己再不去看她,也拒绝她的私下见面,除却那次朱雀带来染血的玉石。只是,见面后,他万想不到,她会持刀伤他,她总是这般“爱恨分明”,他虽怒,但她仓促离开,在红楼买醉后,他便只剩心疼,自她被镇南王妃刺伤后,他便知道,她身子有大病根,从此记到心上,她宫宴呕血后,他再也忍不住,命人暗中在她三餐里下药为她调理身体,即便,一个不慎,会被她发现,他也顾不得了。
他不能让她的身体再坏掉,又另派人夜夜在她宿醉时给她蒸熏用药,直到新科状元巡游,他怕她听到消息,外出观看热闹,哪怕知道最终还是瞒不住,他还是派了个女卫去给熟睡的她下颗mi药,不想让她当面看到伤心。
然而,这一切却无意中被连欣破坏了,巡游再见,他真想把这妹子狠罚一顿!
可这人算不如天算不过是开始,后来,她决定下嫁权非同。
他用计把她弄了回来。
他告诉她,权非同早晚是要谋反,她不能跟这个人在一起,可是,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真的为她好,还只是自己的一个借口?
他从没停止过爱她。
也许是为了惩罚他的出尔反尔,她接着给了他此生最痛的一棒……
雪地上,看她把阿萝毒成那样,他怒她恨她,用大刑逼她交出解药,可,他心里清楚,她是个如何倔强的人,他知道,她不会把药交出来的,痛苦之下,他却还是放过了她,把她从窖中放出前,他便让人秘密交待过杖刑侍,到四五十杖时便要配合药势住手,但那狠狠的打却也是真。
他恨她把阿萝害死了,自己心底深处却还是向着她,她就似是毒,你以为没事,却早已侵入脏腑,要了你的命。
后来,阿萝却突然醒来,还有她的信……却再次让他措手不及。
原来,她的爱,从不比他少,她的委屈,也从不比他少。
可以生死相许,可以委屈痛苦统统自己全数吞下。
他没有办法想象,她在冷静地准备那些东西时是什么心情,在昏迷前,看到他紧紧抱着阿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眼前,她看去不再在乎的脸,让他双手扣得死紧,浑身的筋络仿佛要炸开,他心里太多疼,可他也不想再解释,一股陌生的情绪从心底猛涌上喉头,似融雪冰凉,但却又像火,明明白白,灼得他浑身生痛,所有的言语,统统只有满脑里的那寂静无声的一句。
她可以杀了他,但他再也不放开她。
他红着眼,慢慢朝她走近。
三年之期……素珍闭了闭干涩的眼睛,也许他所说是真,可她的死心也不是假。她,不杀他,不代表她就会和他握手言和,他们早已回不去,他再好,也再不是她的福份。
她想回他几句什么,可到最后,她只是强撑着精神,下床穿上鞋子。
扶着阑干,她忍着疼痛,道:“连玉,谢谢你没打死我,甚至肯考虑我的提议,放过我哥哥,我走了,你放心,这次离开了就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不会再找阿萝麻烦,我真心祝福你和她两个。你我之间,再没有三年之约,从此一笔购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