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了这道水流湍急的横沟,又穿过一出隐蔽而不起眼的墙面开口之后,眼前就豁然开朗起来,而出现在了一处相当旷达的通道当中。
看着宽阔足以跑马的甬道,还有墙上的那明显人工挖凿和加固过的痕迹,年轻的金吾火长张武升,却是瞠目结舌之下忍不住开口喃喃道:
“这……这……这,莫不是,当初神府奇兵的出处?”
听到“神府奇兵”这个名字,在场各人都露出某种各异的复杂神情来。因为这却是源自当年梁公在世时,早长安城内一段拨乱反正的典故;也是后世以降,市井民间始终经久不衰的,再创作故事来源和素材。
传闻当年朝中有不轨之徒,乘着泰兴天子东狩养病;突然起兵攻打留守的梁公府邸,并试图劫夺南内、北内居养的上皇、太上两宫。因为叛党来势汹汹,整个长安城几乎都瞬时沦陷,就连梁府也几被夷为平地。
这时,原本在动乱中消失不见的武学、京大的士生,还有城/管之师;却是突然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了叛党盘踞的中枢附近,将其一举击灭和斩杀之。导致城内各路叛军因此群龙无首,而陷入恐慌和混乱之中。
因此,最后在京畿四野召集而来的新编府兵包围之下;发起变乱的叛党几乎无处可逃;不知道多少衣冠士族、累世门第,因此在狱神庙外的独头柳下,成群成片的人头落地和家门断绝。而这段故事也被称为“神府奇兵”。
“不错,当初也有人猜测过,这些过道和暗渠,便是当年梁公留下的地下藏兵,转运旧址之一。”
线人阿关却是轻描淡写道:就像是曾对人重复过无数遍一般的熟稔。
而在这段既高且宽的过道当中,仅仅走出十几步的一个拐角之后,就显露出类似仓房一般,堆满各色杂物的隔断空间。随着用重物压在隔板上的暗门打开,顿时就是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声嚣。
下一刻呈现在他们面前,那是一条拥挤而狭窄的地下街道。一边是密密麻麻、参差不齐的,用竹木框架、破布稻草等乱七八糟建材,所有靠墙搭盖的棚屋、陋舍和简易店铺;一边是污水垃圾遍布的过道。
而在所谓街边的墙面上,甚至还鬼画符一般,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文字和层层叠盖的彩画;以及钉挂着形形色色的大小木牌和旗幡,看起来自有一种杂乱颓败,而又绮丽莫名的意味。
随着期间不断蒸腾而起,又弥散不起的烟气和水雾,与形形色色熏人气味混在一起;各种摩肩擦踵、人流如织的情景,看起来就与地面上城坊中的露天街市,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而无所不在的昏黄或是炽亮的照明灯火,以及提领在那些各色褴褛行人手中的各色灯具;则更让人多了点此时此刻,其实非是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过道中,而意外闯入了某处夜市后街的错觉而已。
江畋甚至看到了一些窝棚的帘布背后,若隐若现招揽生意的白腻胳膊大腿,和涂满厚重脂粉的妖艳面孔。以及带着满身劣质脂粉味和酒气,醉醺醺从中蹒跚而出,坦胸露腹的短衣粗汉;
而在另一些鸡鸣狗叫的笼子,所堆叠成的发黑案板上。则是有店家手脚麻利地杀鸡宰鱼、剖分肉食,最后又变成边上呼呼火燎的锅灶上,滋啦作响烹煮煎炒出来,腥燥味十足的饭食菜肴。
“难不成,每个进入鬼市的人,都要这么的大费周章么?”
然而这一刻的慕容武,却突然停下脚步问道:
“倒也不是,只是当下并非例行开放之日;官人想要直接进入鬼市,又不得引人瞩目,省下许多麻烦;就得专门走上这么一遭了。”
线人阿关也连忙解释道:
“那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皱起眉头的金吾队副陈文泰同时问道:
“自然大都是些日常里,别有缘由或是不得已的苦衷,而见不得光的可怜人了。故而只能猬集在这些阴暗狭促的地下网道中,以为谋取生计了。是以不见天日也不问昼夜,人人如昼伏夜出的鬼魅之故。”
线人阿关却是诚然道:
“这么说,鬼市已经到了?”
金吾火长张武升有些迫不及待道:
“不瞒诸位,此处自然也是传闻中的鬼市(外围)所在,但又并非郎君所期的那个鬼市(核心)”
线人阿关这才堆笑道:
江畋闻言,却是心中了然的微微点头。这里显然就是由大量逃奴、流民、番人等黑户,以及亡命之徒、通缉犯和帮会分子、走私团伙,销赃窝点,所构成地下世界独有的生态和灰色体系。
所以,历代的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固然可以一次次打击和取缔这些地下场所;但是却改变不了滋生出这些人等的土壤,更无力将其一网打尽别做安置;自然稍过风头之后就会死灰复燃了。
于是,在线人阿关的引领下,江畋一行继续前行;而这时候,作为资深探子的柳娘,所留下的记号其实就没有太大用处了。因为江畋亲眼所见,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墙面上胡乱涂抹和挥洒着什么。
在一连穿过了好几个,明显是四通八达的管网路口之后;拥挤的人流也逐渐变得稀疏,污水横流的地面和墙壁等环境,也变得干净整洁起来。空气中甚至传来了隐隐的丝竹奏乐声;乃至是缭绕其间的不知名歌子。
就像是勾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管网通道中的访客一般;最终都汇聚在了一大片颇为旷达的地下空间。地面却是一下子沉降而下,显得上方空阔起来;许多道流水潺潺的管网出口,就此高低错落的汇入其中。
而江畋站在其中一个出口处,却是略有些叹为观止的看着这一幕;居然是类似地陷的空洞,又像是古代的地宫。而四壁上灯火点点的各色杂乱建筑,沿着曲折盘旋的梯道,最终汇聚到了相当宽敞的底部。
江畋本以为所谓的鬼市,难道不该是三五成群鬼鬼祟祟,黑衣长兜、遮头盖脸的游走街头,偷偷摸摸进行私下交易;要不然,就是拿着特殊的信物,进入某一处建筑当中,藏头遮脸的进行某种竞拍活动么?
但是事实上,随着线人阿关在前面,熟稔无比的引路拾阶而下。沿途的摊位、游贩和明显违章搭盖的店铺中,有人不断的与他打招呼和调笑、叫骂着。就这么带着一路对于线人阿关,数代以内女性亲属的“问候”,来到了底部。
只是看着眼前类似,类似小型城坊和街区的所在,众人都不免有些恍然和异样的神情。
“诸君以为的鬼市,又当是如何的情景呢?”
而后阿关似乎察觉到了这种心情变化,当即满脸谦卑的主动解释道:
“要说着鬼市的最初渊源,也不过是些没法在外间露脸的各色人等,互通有所的所在;时间长了就难免有些龌龊和争端。只是后来有了规矩,也就有了次序,让大伙儿的生意,更加好做了而已。”
江畋不由心中了然,若是这里头全是做没本生意,或又是专门欺诈客人的黑店;那这种地下市场又怎么能够长久地维系下来呢?既然能够经过历代打击,一直顽强地维持到现在;那基本的市场需求和供应链,也应该达到了相辅相成的动态平衡才是。
这时候,终于有人站出来拦下他们,却是几名灰衫蓝胯戴着半截面具的健汉。随即在线人阿关出示的某种凭证面前,重新退让了开来;并且颇为客气的递上了几只,描绘有不同彩色图案的灯笼。
而进入了下层,这处真正的鬼市范围之后,线人阿关也像是慢慢放开了之前,处处谨小慎微和束手束脚的姿态,而不失恭谦而振奋的朗声道:
“不瞒郎君,这鬼市里号称因有尽有,并非没有缘故的。”
“一应的衣食住行,馆舍行院、酒楼茶肆,自然也是小而俱全的。”
“莫说是地面上有的东西,这里大多能够供给,便就是地上没有到玩意,这儿也能觅得。”
“当然了,作价也要比正常市面上略添几分;若是绝无仅有的稀罕物,怕不是还要价高者得呢?”
“自然了,其中也是作假蒙混的居多;须得有一双好招子,或是鉴别真伪的手段,不然被骗了也就骗了,根本无从报官了。”
说到这里,他甚至扯了个自以为是的笑话,才继续道;
“不敢相瞒,小的在这鬼市里自然也有些营生的,郎君若不嫌弃,大可前往稍作一二。”
“在这鬼市里的营生,自然也是分作三六九等的;其中最下等的就是这些游贩了;卖些瓜果茶点只是明面上的营生,私下里还代人兜揽一些贼赃。”
“其次是道边那些地摊的,需要交点钱财就能占据一席之地;卖的东西最杂最乱;把包裹一摊就能开张,相互之间还偶有偷窃和斗殴之事。”
“能够就地搭棚或是推轮车的,又比他们要多交一点钱,既做饮浆卖酒、兜售吃食的生意,同时也在客人中卖消息和其他的杂七杂八玩意。”
“至于那些能够占块地方,搭盖出店铺和楼舍来的,则是有所背景和来历的所在;他们的生意倒是与地面上无异;但是卖的东西,就要更加稀罕的多了。”
“但勿论怎么说,金银财帛,钱票宝币,在此一概通用。珍宝珠玉、字画古玩,也都可以在这儿脱手出去。只是依照适时的行情,要有不同的折水作价。”
“若有些求之不得的所求,也有些质铺、邸店,可以代为寻觅(悬赏)。只要你拿得出价码,就足以驱使之。”
“那你说,得以掌管这鬼市的主人,又是何等的情形呢?”
一直侧耳倾听笑而不语的江畋,突然就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