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思,伊健妓妾作别离去。
汉军允了卢水胡依附的请求,也应下了尽数归还被逆魏官府与其他羌胡部落及豪右侵吞的牧场田亩。
然而,这些牧场田亩,是画在汉中或蜀地。
“河西走廊地瘠且苦寒,贵部式微已久,若是继续留在威武郡,恐数十载也难恢复声势。故而我来之前,丞相便特地嘱言,声称将贵部徙入土壤肥沃、水草丰茂的蜀地,权当是弥补此些年大汉无力顾河西,令贵部遭受逆魏苛难之愧。”
那位汉家将军是如此解释的。
另一位与席的官佐,丞相之子诸葛乔还作誓,声称卢水胡徙入蜀地后绝不会被苛难云云。
这让伊健妓妾先是愕然,旋即心中凄然。
苟活了数十春秋的他,不乏世故与智慧,也很容易听出来了汉军的潜在意思——大汉根本不想让卢水胡再度拥有首领,更不会让他们在远离庙堂的难控之地恢复声势。
迁徙入蜀地,画地分散编户,便是杜绝了部落的凝聚力,无法催生出叛乱之心。
果然,汉家子皆一般无二。
魏国也好,大汉也罢,都对曾经叛乱过的卢水胡心有忌惮。
只是,哪怕他心中明了,但迫于形势也不得不应承下来。
苟延残喘的卢水胡,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不过,他自己却是还有回旋的空间。
在心中野望被抹杀后,他便退而求其次,声称自家亡弟之子颇有勇力、能令部众死力,愿意从军入伍为大汉效力。
说白了,就是他想占先机。
他知道如今天下三分,汉魏争锋如火如荼,卢水胡即使被编户为民,日后也必然会被地小民寡的大汉征发为卒。
既然早晚都要操刀舞戈,还不如现在就从军入伍,尽早博个功名。
再者,于汉军尚未收复河西走廊的时机投军,汉军为了千金市马骨,也必然会善待之,许下一官半职。
事实上,伊健妓妾的想法丝毫不差。
郑璞与诸葛乔听罢请求,心中便洞悉了他所想。
但还是笑颜潺潺的赞叹了好些冠冕堂皇的话,满口承诺必然会上书于丞相,授之官职嘉奖。
示以诚意嘛~~
谁让伊健妓妾隐晦“讨要官职”的时机是如此的巧呢?
那时,郑璞心中还泛起恶趣味。
想着给丞相诸葛亮作书时,特地加一句将伊健妓妾的侄儿安排到南中之地任职!
一解这种被趁火打劫的不快之气。
反正他是中护军,低阶将佐的选拔与授职,他都有话语权。
不过,待见到伊健妓妾那侄儿的时候,他就改变主意了。
此人名唤作离唐芒,年未至而立之年,却已经在河西走廊闯下了偌大的名号。
对,他是打家劫舍的马贼!
在卢水胡被魏国镇压的那场战事中,他生父临阵没,还是少年的他被舅家部落族人救走,因想报仇雪恨以及不愿被魏国奴役,及长后便拉拢了百余族人做了居无定所的马贼。
虽然数年间,影从之人就死伤锐减到了二十余人。
然而他的悍勇与凶残,令河西走廊的官僚、豪右以及来往的商队谈虎色变。
且在魏国官府频繁的出兵围剿中,他渐渐褪去了只凭血勇作战的匪气,不仅将麾下之人训练得言行禁止,行事还隐隐有了军争攻伐的章法。
此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伊健妓妾,能顺利躲避魏国的监视来到鹯阴城塞求见汉军,便是他的护送之功。
为了不让魏国察觉卢水胡前来寻汉军庇护的意图,他竟然趁夜杀入伊健妓妾的栖居地,砍死砍伤了十数个同根同源之人,随后才将伊健妓妾与财物一并带走。
名副其实的“以假乱真”。
不过,郑璞看重的,并非离唐芒的果决狠戾。
而是他此些年晃荡遍了河西走廊,对地形地势了然于胸,亦可成为大汉日后进军河西最好的向导。
且离唐芒刚被引见的时候,就奉上了一份军情。
月余前,柯吾部落迁徙入休屠泽时,他领着贼寇吊在后方想趁机夺些辎重时,不想竟意外的撞见了,匈奴左贤王刘豹遣骑约莫三千入休屠泽。
这个军情,郑璞听罢,当即心中凛然。
匈奴左贤王刘豹被逆魏授予朔方都护的消息,在大汉不算秘密。
如今,既然依附逆魏的匈奴遣兵来休屠泽,那么,离鹯阴城塞更近的媪围县,逆魏是否也有所举措?
连忙移步出军帐,换来戒备的甲士,令其立即赶往城塞内寻张苞,让他再度派遣出信使渡河去寻姜维归来。
军情如火。
时已六月中旬,魏延督领攻伐金城郡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他若是不能提前将潜在的危险探知,便是渎职了。
自然,离唐芒也迎来了郑璞的善待。
直接以中护军的职权,将他留在身边暂时充当部曲。
并作书送去与丞相,请授其别部司马之职,堪称见信异常。
毕竟,区区马贼之辈,于初次逢面便被留在身侧以性命信任,如此用人不疑世之少见。
连离唐芒自身都诧异了,好一阵指天画地的赌誓表忠心。
立身后时,还特地让了部曲督乞牙厝半步,以示自己无有异心。
却说,伊健妓妾作别离去后,郑璞与诸葛乔再次接见的人,乃是河西走廊一些落魄的士子以及浪荡游侠儿。
这些人几乎都是孤身而来,意图也很明显。
在魏国治下无有出人头地机会的他们,指望着站在大汉旌旗下,改变自身的命运。
区别不过是文与武罢了。
郑璞对游侠儿没有多大兴趣,径自让戒备的甲士领去城塞交给刘隐甄选。
此些人平日里浪荡惯了,常意气用事,以武犯禁,不历经一番磨练是不堪任军阵之卒的。
而那些落魄的士子,则是不然。
虽说这些士子肯定良莠不济,抑或者才学必然不高,但大汉这些年收复的疆域颇大,郡守县令以及诸如主簿、从事等僚佐尚能从蜀地调任而来,底层的斗食吏却无法了。
毕竟,能有几个士子愿意斗食奔波数百里而来呢?
而眼前这些生来微末、识文断字的士子,便是裨补小吏的最佳人选。
且郑璞出军帐接见时,还倏然发现了有一人鹤立鸡群。
那人年约弱冠,身长七尺有余,瘦削无比,身上衣裳布满了缝缝补补的痕迹;但额圆颐方,淡淡的胡须修葺整齐,目光深邃,鼻若悬胆,堪称仪表堂堂,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如此衣容,甫一见之,便知乃白屋之士。
毕竟,无有数年穷困潦倒的生活,也饿不出如此骨立形销的身躯来;且没有悬梁刺股的苦学,也养不成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
见了郑璞与诸葛乔步来,亦不卑不亢,仅是微躬身拱手作礼,半星谄媚阿谀之色都无。
“我乃大汉中护军郑璞,敢问阁下乃是何人?”
心有好感的郑璞步来此人跟前,礼遇很隆的亲自扶起且发问道。
“回禀将军,在下乃酒泉表氏县人,姓李名......”
那人顺势昂头,口中不急不缓的出声作答。
但话语还未叙完,当视线对上郑璞双眸时,他一手便捏住了郑璞来扶的手往回拉,身躯猛然前倾;另一手腕一翻,从袖子里转出一短匕首,狠狠的往前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