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就算韩轻悦模仿得再像，都不可能跟韩文生已经逝去的女儿一模一样了。
韩轻悦是一个全新的生命，而她自己，也早已接受了这一点。
她会坚定地做自己，会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不会再去刻意模仿一个已经逝去的人，韩文生对此也心知肚明。
但是，亲眼见证韩文生说出这句好似理所当然的话，凌志依然能感受到他心中的那份挣扎与无力。
凌志难以想象，韩文生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聂涛仿佛并不能理解这一切，他冷笑一声：
“你特么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手指着显示屏：“她有你女儿的全部记忆，她就是韩轻悦，她确确实实地重生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凌志有些着急：“聂组长，一个人之所以能够被称之为人，并不单纯只是拥有记忆就够了啊......”
还没等凌志说完，韩文生再次抬起了手，示意由自己来解释就好：
“你知道么，涛子，以前轻悦还活着的时候，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子。”
“她说话从来不会大声，从来都是细声细语的，她一直都很会为身边的人着想。”
“以前我不顾家的时候，她曾经问过我，能不能带她去游乐园，我说我工作忙，以后再找时间带她去。”
“但自那天以后，我就把这件事儿给忘了，而她，也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就好像不想给我找麻烦一样。”
“她看见我的时候，脸上总是会带着笑，但那种笑并不是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而是仿佛担心我会察觉到她不开心一样。”
“......”
韩文生慢慢回忆着女儿的过往，他尽量用平淡的语调讲述着这一切，但是凌志还是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那微微的颤抖之音。
聂涛一开始对韩文生说的话还不屑一顾，但渐渐地，他的神情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并没有见过生前的小轻悦，虽然也曾经去医院探望过，可是隔着厚重的IcU病房玻璃，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了解小轻悦日常生活中的样子。
但他很了解现在的韩轻悦。
虽然现在的韩轻悦也很乖巧可爱，但很明显，现在的韩轻悦是开朗活泼的，但过去的小轻悦，好像更偏文静一些。
她们可爱的点并不一样。
聂涛一直以为，韩文生的女儿确确实实地重生了，但现在看来，自己有点误会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韩轻悦，她......她不是真正的......”
“你以为呢？”
韩文生打断了他，
“你觉得人类真的能凭借记忆芯片这种方式实现永生？别做梦了！”
“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努力，都已经回不来了。”
“可她明明已经继承了你女儿的全部记忆啊！为什么她会跟以前不一样？难不成......难不成技术还不够成熟......”
聂涛还不死心，记忆芯片技术曾经是他全部的希望，但韩文生所说的这一切，无疑给了他心头一棒！
假如聂颖真的通过复制记忆的方式重生，那重生以后的那个人，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女儿？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
还是说，那个人只会是继承了自己女儿记忆的一个......什么东西，那自己还会接受那个人么？
那个人叫自己爸爸，自己会感到开心吗？
重生以后的那个人，或许不会再有自闭症了吧！但无论聂涛怎么发散思维，都无法想象出病愈之后女儿应该有的模样。
尽管聂涛无比期盼女儿病愈，但如果真的通过记忆芯片实现了病愈，总感觉又少了点什么东西似的。
聂涛越想越乱，他浑身无力，靠在墙上，嘴里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韩文生斜过头，看了他一样，站起身，来到他的身边，跟他并肩坐下：
“个体是永远没有办法被机器替代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怕聂颖会步轻悦的后尘，所以一直都没有同意她参与沉浸式体验项目。”
“万一哪一天，小颖在实验过程中，也发生了意识回不到现实世界身体的情况该怎么办？”
“毕竟以她现在的状态，并不能稳定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跟当初的小轻悦没什么两样。”
“这下你明白了么？”
聂涛没有出声，他抱着头，纷繁复杂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来回冲撞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刚刚问我感不感到满足？其实我挺满足的。”
聂涛猛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老上司，眼中一片茫然。
韩文生将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继续道：
“虽然那个人她确实不是我女儿，但她也可以是，就看我怎么想了。”
“以前我想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一直都感到很痛苦。不过......”
韩文生看向了凌志，
“有一个年轻人，他教会了韩轻悦很多东西，教会她要为了自己而活，教会她要每天都带着笑容活下去。”
“而这一切，同时也都传递给了我。”
说罢，韩文生拍了拍聂涛的肩膀，站起身：
“如果你和小玲也都能做好觉悟，那我二话不说，立刻会帮小颖安排实验。”
“我会联系企鹅公司，一起合作，迅速赶制一枚记忆芯片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我会让聂颖来到公司，在防护设施更加全面的实验室里，成为沉浸式体验全国第一个自闭症志愿者。”
“涛子，你能做好觉悟么？”
聂涛怔怔地望着韩文生的背影，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
之后，聂颖和韩轻悦从虚拟空间被接回了现实世界，而韩轻悦的机身也被及时送到了聂涛家，经过齐浩调试后，韩轻悦很快恢复成了往常大家熟悉的样子。
虽然聂颖已经私下里进入过沉浸式体验状态很多次，但这种状态是否能够稳定可持续下去，谁也不敢打包票。
后续的测试，将会在更加严谨的实验环境下进行。当然，如果还有后续的话。
聂涛夫妇俩已经被带走问话，这件事毕竟调动了公共资源，所以不能草草收尾或者不了了之，必须要有个处理结果才行。
但据说不会太过难为聂涛，因为这件事可大可小，全在韩文生一念之间。
再者，官方也会考虑到聂涛家的实际情况，所以最终应该能给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处理结果。
聂涛夫妇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韩轻悦会全权承担起照顾聂颖的职责，凌志和齐浩也会时不时过来帮忙。
其实也没什么好帮的，两个大老爷们谁也没带过孩子，而且聂颖还是个小女孩儿，不方便的事情太多了。
韩轻悦则拥有丰富的资料库去处理这种家庭事务，虽然她也没带过孩子，不过在这方面显然不会有什么生疏感。
而且她还有十足的耐心，应付小颖的任性行为。
从虚拟世界醒过来的小颖玩闹了好一阵子，终于又再次沉沉睡去。
韩轻悦正准备去做午饭，而就在这时，韩文生叫住了她：
“当初之所以给你起‘韩轻悦’这个名字，是我的执念所致。今后你想改名，也可以，不想在公司工作，我也不会阻拦，因为你有选择的权利。”
“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很多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根本就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是我不好。”
“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韩轻悦笑盈盈地抱住了韩文生的胳膊，语气颇有一些嗔怪：
“爸爸你也太见外了啊！虽然我确实没有办法扮演好小轻悦，但是也不妨碍我做您的女儿啊！您就当认了个干女儿不就行了嘛！嘿嘿！”
“是您赋予了我生命，我理应好好报答您啊！而且就算离开公司，我也无处可去啊！”
“那么，就让我今后继续以韩轻悦之名活下去，可以吗？”
轻快的话语声在房间当中回响着，将先前事件的沉重感与小颖哭闹所带来的烦躁感一扫而空。
韩文生终于是露出了近几天以来难得的微笑，他摸了摸韩轻悦的小脑袋，心情舒畅无比：
“当然，当然可以。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临走之前，韩文生转过身，再次看向了那道跃动的身影：
“轻悦。”
“嗯？”
“......一直以来......谢谢了。”
韩轻悦绽放出一副甜美的笑容：“我也是啊，爸爸！一直以来，谢谢您的照顾了。”
目送韩文生走后，凌志和齐浩在客厅中聊着天，商量着之后的收尾工作。末了，齐浩感慨一声：
“唉，韩院今天可真是一反常态啊！平时他可不会在我们这些员工面前展现出这么感性的一面。”
凌志笑了笑：“这是好事，韩院一直以来都太紧绷了，我去年在花城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一副为工作负责到底的样子，言语之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现在韩院已经完全解开了心结，他和轻悦，应该算是相互拯救了对方吧。”
齐浩点点头：
“确实。不过说起来，当时在房间外边，我听到韩院说轻悦只是一个人工智能的时候，都快被吓了一跳！但现在回想一下，应该是我杞人忧天了。”
“当时韩院之所以那么说，是想让涛哥明白记忆芯片的本质，并不是真的对轻悦那么淡漠，否则之前他就不会把投资人挨个叫出来骂一遍了吧？”
凌志笑着点点头：“没错，轻悦对韩院很重要，十分重要，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我猜，当时韩院提出，轻悦想离开公司的话可以随时离开的时候，他的心肯定都提到嗓子眼里面了吧！”
齐浩笑着赞同道：“没错没错，韩院怎么可能舍得放轻悦离开呢？哈哈哈哈哈......”
“凌志！浩哥！”
听见轻悦喊自己名字，凌志扭头一看，只见她站在厨房门口，双手叉腰，对着二人怒目而视：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说笑笑的呢！”
“浩哥，你去看着小颖，有情况马上叫我。”
“啊？哦哦，好。”
“凌志，你给我过来帮忙，真不怕我被累坏了是吧？”
“好嘞，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