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眼前放着一本很大很厚很漂亮的书,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很多人只知道沈从文是神州着名的文学家,却不知道他还是一位历史学家、服饰考古学家。
许仙很喜欢这本书。
许仙也是见过沈从文的。
1949年8月,沈从文由北大国文系主动转到历史博物馆,此后多年,他的工作只是为博物馆的陈列品贴标签,参与部分陈列,收集购买文物;而其实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陈列室里,不折不扣做了十年解说员。
沈从从的主动转业差不多是一个文人在时代下的重生。
沈从文确实也“死”过一次。
1949年一月上旬,北京大学贴出一批声讨沈从文的大标语和壁报,同时用壁报转抄郭沫若《斥反动文艺》全文;时隔不久又收到恐吓信,沈从文预感到即使停笔,也必将受到无法忍受的清算。
在强烈刺激下陷入空前的孤立感,一月中旬,沈从文发展成精神失常。
1949年3月28日上午,沈从文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些煤油,试图自杀,幸被家人发现救下。
4月6日,沈从文在精神病院写下了长长的日记,“在晨光中,世界或社会,必然从一个‘常’而有继续性中动着,发展着。我却依然如游离于这个之外,而游离的延续,也就必然会带来更多的缠缚。可我始终不明白我应搁在什么位置上为合适。”
在此之前,沈从文其实已逐渐明确自己与时代主流意识的分歧根源所在。“人近中年,情结凝固,又或因情结内向,缺少社交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这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
沈从文说过自己不懂政治,他无法在时代洪流中找到一已立足之地,而又无法与之随波同流,这使他惊惶失措,他在日记里写下“为什么一个人那么热爱生命,恰恰就不能使生命用到一个与世谐同各遂其生的愿望下,将生命重作合理安排?”
1949年8月,北京大学教授沈从文主动调入历史博物馆做陈列员兼解说员。
虽然面对的仍是艰苦的条件和动荡的环境,但沈从文总算是找到了重新支撑起生命的东西,他在写给张兆和的信里写道:“我似乎第一次新发现了自己……我温习到十六年来我们的过去,以及这半年中的自毁,与由疯狂失常得来的一切,忽然像醒了的人一样,也正是我一再向你预许的一样,在把一只大而且旧的船作调头努力,扭过来了……我爱这个国家,要努力把工作和历史发展好好结合起来。”
而建国后周总理每次出国经常会被邀请看看那些国家的服装博物馆、蜡像馆,因为它们代表了这一国家服饰文化的发展与工艺水平。一般他们展示的多是中古到十七八世纪的材料。
1964年春夏间(沈从文调入历史博物馆工作已十五年),周总理提出神州历史文化悠久,新旧材料很多,问是不是也可比较有系统地编撰一部我国的历代服饰史,今后出国时,作为文化礼品送人。
毕竟领导人出访,礼品书竟然是小小一本《新华字典》,这与历史悠久的泱泱神州古国太不相称了。
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齐燕铭推荐停笔转业的沈从文来负责,历史博物馆从美术组调出李之檀、陈大章、范曾协助沈从文展开工作,并提出要赶在10月前出版,向国庆十五周年“献礼”。
工作方法由沈从文提供图像和实物资料,按时代排列先后秩序,分别加以摹绘。并就每一图试用不同方式,不同体例,适当引申文献,进行分析比证,各写出千百字说明。
由于政治需要和沈从文的用心,进展格外迅速,由1964年初夏开始,前后不到八个月时间,这本书的主图二百幅,附图约百种,及说明文字二十余万,样稿就已基本完成。
书本可望于当年冬季出版,但由于政治大动荡已经出现先兆,出版拖延。
“文革”开始,这书被认为是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的黑书毒草,相关负责人受到冲击,出版更是无望。
1969年,沈从文下放湖北。
开始时,沈从文下放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
因为人已年近七十,沈从文的心脏病早严重到随时可出问题程度,雨雪中山路极滑,看牛放羊都无资格,干校就让沈从文带个小板凳,到后山坡看守菜园,专职是驱赶村前趁隙来偷菜吃的大小猪。
沈从文手脚冻得发木时,就到附近工具棚干草堆上躺一会会,活活血脉,避避风寒。夜里吃过饭后,就和同住的三个老工人,在一个煤油灯黄黯黯光影下轮流读报,明白全国“形势大好”。
后来转到双溪,这是沈从文在湖北待得最久的地方,约一年。沈从文的记述有些“黑色幽默”:“人事方面尽管十分融洽,可唯一不相熟的,是分配棺材那个小楼房,有点天然排斥因子。我即或血压最高时有二百五十,还只想尽我做公民的责任,从不担心会忽然间死去。”
1972年沈从文请病假回到北京故居,马上投入到书稿的修改中,全然不顾条件艰苦处境为难:“为了工作便利,我拆散许多较贵的图录,尽可能把它分门别类钉贴到四壁上去,还另外在小卧房中,纵横牵了五条细铁线,把拟作的图像,分别夹挂到上面。……不到两个月,房中墙上就几乎全被一些奇奇怪怪图像占据了。”
1978年,在胡乔木关注下,沈从文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关于工作、生活条件,他只提出:一、调王?、王亚容做助手;二、有个大些的工作室摊开工作。
经过一年的努力,1979年初,《中国古代服饰资料》整理完成,更名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完稿后交北京轻工业出版社,该社拟与日本讲谈社合作,沈从文不同意。后转至人民美术出版社,该社也计划与日方合作,沈从文撤回书稿。后来由社科院领导向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推荐,后者决定从速出版。1981年2月,沈从文访美归国后赴广州校对清样。同年9月,此书正式在香港出版。
从1964年接下任务和1981年正式出版,这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和它的作者一起经历十七年的曲折。
许仙记得自己见到沈从文是在1954年,当时沈从文还在历史博物馆当陈列员兼解说员。
在一个风沙满天的严冬,已经快吃午饭了,受人托请的许仙在午门右侧旧“朝房”改成的办公室里看见了斯文瘦弱的中年沈从文。
房子很大、很冷,里面放了许多张办公桌,沈从文就坐在其中一张办公桌的后面。
桌子上堆放着很多书、纸片、碎瓷块、破泥人……正像一个荒货摊。
沈从文从椅子上站起,听许仙报出了名字,又转达了住在上海的一位老朋友对他的问候,很是激动站起了身。
沈从文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但说了许多。
接着他就一定要拖许仙到他家去吃炸酱面,而且反复说着炸酱面如何好吃,就像在小说里进行细致的描写似的。
沈从文穿得很单薄,围上一条围巾。许仙便和他一齐走出了午门、天安门,跳上了叮叮当当的电车,好半天,才来到交道口。
沈从文住着两间小屋子,开门进去,家里没有人。他自己动手,烧开水、下面,搬出碗筷,请许仙吃炸酱面。吃完后立即动身依旧乘了叮叮当当的电车回到午门楼去上班。
在这整个匆忙的过程中沈从文一直不停的说话,内容许仙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但那好像好久没有了谈天对手似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一个习惯于描写世态人情的小说家一下子来到午门楼上,整天与古物打交道,能行么?
许仙发现沈从文行。他不但习惯了新的生活与工作,而且立即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过想一想沈从文原本就一直对古董古玩感兴趣,即使经济拮据也要买古物,许仙就明白了他对古物的兴趣其实一直都有的。
而且一说到文物,这个当时已经52岁的中年人就如同小孩穿新鞋、过新年的一般,立即激动起来,后来即使是活到了八十多岁他也依然如此。
沈从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许仙发现沈从文是个对一切留下生活印记的事物都有兴趣,都会执着地进行观察、思索、记录的人。
他写小说,写不是小说的文章,都持相同的态度,一种老实、认真,几乎达到可笑程度的态度。
许仙相信这样一个人,只要不被摧毁,即使在动荡的时代中,也能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来。
许仙其实特别喜欢沈从文的并非小说的作品《湘西》。
《湘西》可以说是一本地理书,或曰地方志,但与旧地方志可完全不同。
《湘西》是一本风俗画册,人物像册,它不是小说,但沈从文运用的还是那种方法,和写《湘行散记》差不多的方法。
许仙读《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时,感觉就和读《湘西》一样,得到的也是差不多相似的满足与悦乐。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不是一本结构完整的中国历代服装史,不是先有了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精细的大纲,再来搜集资料,论证成书的。它是从大量的具体的历史实物出发,进行先是个别的、然后是比较的研究终于得到了某些带有规律性的认识。
完整的、严密的体系的形成还是将来的事。但在沈从文这本书里现已露出地表的林立的桩脚都是结实的,多数是经得起考验的,而且也已初步显示出宏伟建筑的规模。
沈从文这样评价自己的着作:“内容材料虽有连续性,解释说明却缺少统一性。给人印象,总的看来虽具有一个长篇小说的规模,内容却近似风格不一、分章叙事的散文。”(《服饰研究》引言)
沈从文的弟子汪曾祺应是理解乃师的,“沈从文后来‘改行’搞文物研究,乐此不疲,每日孜孜,一坐下去就是十几个小时,也跟这点诗人气质有关。他搞的那些东西,陶瓷、漆器、丝绸、服饰,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聪明,人的创造,人的艺术爱美心和坚持不懈的劳动。他说起这些东西时那样兴奋激动,赞叹不已。样子真是非常天真。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给它起一个名字,叫做‘抒情考古学’。”
沈从文能把抒情气质和科学条理完美地结合起来,这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他的文物研究关注的是那些普通的东西,他从这些普通的东西上能够看到普通人的生活,体会到普通人的情感。
沈从文对人特别是对普通百姓一往情深。
他看到银琐银鱼,会想到小银匠一边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铜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能发现手艺人的情结和手艺之间的紧贴或者游离。
沈从文用心于工艺美术,用心于物质文化史,对普通人的哀乐和智慧“有情”,和一般的关注文人字画什么的有很大距离。
根本上看,这个文物研究的着眼点,其实也是沈从文的文学的着眼点。
读《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也能感受到沈从文的“有情”,在《敦煌壁画唐代船夫摹本》一节中,沈从文极自然便谈到黄河三门峡地区船夫沉重而危险的负担,“据《新唐书·食货志》关于漕运部分记载,更远比一般水边驿运船夫惨剧。每天有成百上千船夫背牵上行,两旁崖石锋利如刀,每遇崖石割断竹缆,船夫必随同坠崖,断颈折臂,死亡相继。近年发现洛阳含喜仓遗迹,也多只知赞赏当时储粮丰富,地下仓库制度组织严密,却少有人注意到年以数百万石计的粮食转运过程中,船夫的劳役是什么情形。”
这让许仙想起一九三四年,沈从文回家乡凤凰途中写给新婚不久的妻子的信:“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
象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样的着作,过去的学人是常常称之为“札记”的,水平高的就会成为小型论文的集合体。其间发生了有机的联系,得到贯通,就自然形成完整论着的雏形。
这是一本开山之作,尽管还不完备,有待丰富补充,但到底是有了第一本神州民族服饰史的研究着作,过去神州是没有的。
先民创造了惊人繁富、丰美、灿烂的文化,沈从文则掀开了这座伟人殿堂的小小一角帷幕,使人们得以多少窥见其神光陆离、气象万千的钜丽面影。
比如温庭筠的名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历代注家纷纷猜测,“小山”是“眉山”,也许是“解山”,都不能使人满意。
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说,“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讲究的用金、银、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有多到十来把的(经常有实物出土)……温庭筠词有‘小山重叠金明灭’,即对于当时妇女发间金背小梳而咏。”“也正是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背在头发间重叠闪烁情形。”沈从文据唐人诗词、文献、《捣练图》、《宫乐图》,出土实物,作出这样的论证,是可以使人信服的,也许是可以“破千古之惑”的。
比如杜牧诗“轻罗小扇扑流萤”,写七夕夜晚闺中生活小景,人们一直以为这大概是写团扇那样的东西,历来的画家也大抵都这样画但不免还是怀疑,这未免太大了一些,扑蝶(如宝钗)还可以,扑萤怕将劳而无功。沈从文就指出,在《宫乐图》和《唐李爽墓壁画》中都画有这种“轻罗小扇”,其实是有些象苍蝇拍子一样的东西。
比如讨论《虢国夫人游春图》时,沈从文提出当时贵重马具的“金银闹装鞍”,详做说明,并用以证明旧传北宋宫素然《明妃出塞图》就因全不懂得“五鞘孔制”,因造成错误。又说,“元初画马名家赵子昂父子所画诸马,鞍具还采用五鞘孔制。事实上元代早已废除,画中反映,恰好证明传世诸作均临摹唐人旧稿,而非写实。”这是很精当并带普遍意义的意见。
着名的《韩熙载夜宴图》,沈从文认为“必成于宋初南唐投降以后,可能即成于降宋以后顾闳中辈,但不可能成于李煜未降以前。”举出的论据包括了画中人物的宋代特定礼节——叉手示敬;与南唐降宋官吏初期一律服丝这样的细节,可见沈从文心细如发,思考细密。如集合论许多名画时代的片段,即可看作一卷出色论文。
“历来鉴定画迹时代的专家,多习惯于以帝王题跋,流传有绪,名家收藏三大原则作为尺度,当然未可厚非。可最易忽略事物制度的时代特征……古人说‘谈言微中,或可以排难解纷’。但从画迹本身和其他材料互证,或其他器物作旁证的研究方法,能得专家通人点头认可,或当有待于他日。”
这是沈从文在引言中所说的话,表示了他对新方法的信心,也清醒地看到,在这方面一时恐不易取得一致,还有待于更长时间的讨论与辩难。这其实正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整体精神。
许仙觉得,沈从文的物质文化史研究,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情感来“还原”各种存留形式的生命和情感,“恢复”它们生动活泼的气息和承启流转的性质,汇入历史文化的长河。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文史研究实是一回事,是一条长河的上下游。
沈从文自己的生命也是一条河。
他在三十岁的时候追溯自己的过去,写下《从文自传》,满以为可为后半生准备好一个“自己”,却不料走向了从未想过的道路。
然而他却让这条生命之河在急转之后流出了别样的宏阔,从他的一生,可以看出生命流转如水的可爱处。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人生。
蝼蚁昆蜉,伟大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
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
而总有些人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火,煜煜照人,如烛如金。
……
这是一本很厚的书,主要这是一本有很多图的书,许仙也不赶时间,而且他常常在配图和沈从文的文字里想起了自己亲历过的史书上的一幕幕,一不小心就跌入回忆里,因此他看得很慢,也很认真专注,忘记了时间。
等许仙合上这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心有所感,侧过头来,就看到了旁边虞欣那双明亮至极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你看了多久的书?”虞欣眼睛里全是惊异和叹服之色,问道。
许仙轻耸了耸肩。
“你看了整整十二个小时!”虞欣脸上露出佩服之色,道,“我们都快到埃及了。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够这么入神看一本专业书这么长时间,而且还精神奕奕,毫不疲倦。”
“我见过有人看小说能够连续看三天三夜不睡觉,还情绪亢奋的。”许仙露出一副少见多怪的神情,漫不经心道。
“那是小说,不一样的。专业书籍很耗脑伤神的。”虞欣仔仔细细打量着许仙,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光芒盛放,恍然大悟道,“你是修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