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得济则因为年龄越来越大了,加上长期服用抗精神病药物,以及精神症状导致肌体抵抗力日渐变弱。但是,暂时也没有什么能致死的大病。可是,正如前面我说的,我总感觉他时日不多。
努尔来提的身体比较好,经常去参加工疗劳动,他获得的奖励,会跟刘池恩和蒋得济一起分享,三个病人倒成了非常要好的病友了。
有一次,在蒋得济的房子里,我们四个人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了今后的事情,话题是怎么引起的已经忘记了。但是我依然记得,刘池恩说,他出院后还做老本行,业余的时间还是搞他的文艺,他还说要为我演奏他最拿手的笛子;蒋得济希望还是去开小汽车,他要带着我,去哈城所有长满了鲜花和树木的地方,他给地委的领导开过车,去过哈城的每一个地方,熟悉的很,那里有很多景色优美的地方,然后还要请我抽最好的烟;努尔来提好像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只是说要去做体育明星,他很喜欢摔跤,他有一个亲戚在自治区摔跤队做教练,怪不得这家伙得过摔跤奖牌。
那次,我又问了努尔来提的老婆,他忽然说他妈妈上次来告诉他了,这个老婆也跟着别人跑掉了,还感叹地说“女人太不可信了”。
那天,刘池恩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夏医生,在柳树沟的时候,我两次都想跑了,我跑的远远的,就再也不回医院来了。你说,我要是真的跑了,车上还有老蒋,我知道你一个人顾不住我们两个人,如果你发现我跑了,你会把我抓回来吗?”
我当时笑着说道:“老刘,你小子能跑过我?我给你吃了药,你跑不了多远,就会气喘吁吁爬下的。如果被我逮住你,哼,那就没有你的好事了,我一定会当时就敲断了你的两条狗腿,回来后就说是你自己逃跑摔断的。”
蒋得济和努尔来提也嘲笑他,说他的身体虚得很,肯定是跑不过夏大夫的,如果没跑掉再被抓住了,绝对是要挨上一顿毒打的。努尔来提还特意作出手势,在刘池恩的后背轻轻的敲打了几下,刘池恩嘿嘿笑着,不再说了。
我看到刘池恩的眼神闪烁,总觉得他还是对我隐瞒了什么,回想那次去那敏时,他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并且那一声“咚”,我的后背时常都凉凉的。
既然刘池恩不说,我也就不揭穿他了,万一再刺激他发生什么意外,那就不好了。
其实我还知道,问题不在这里,当时他要是真的没命地跑了,车上还有一个没睡觉的蒋得济是我最担心的,可能为了不让两个病人一下子都跑掉,我宁愿看着刘池恩跑掉,因为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被再次送回来的,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最终归宿只能是在任何的一个精神病院。
每一个精神病人流浪的时间再长,他们的归宿也大多数都是在精神病院,否则就不知道在哪里死掉了。所以,能回到医院,应该还是很幸福的事情。刘池恩住院的时间长,意识在逐渐的恢复,他又很聪明,当然明白这些道理。所以我有理由猜到,他在那次回那敏的路上,确实应该曾经有过逃跑的想法。但是,他听过很多病人冻死、饿死或者其他可怜的死法,所以还是没有跑。
记得当时蒋得济和努尔来提都笑着说道:“刘池恩,你真是个大混蛋,夏大夫对咱们这么好,你跑了,院长要扣他奖金的。”
当时刘池恩忽然就沉思起来了,然后用完全不像是病人的语气说道:“我在这里都住了有几十年了,我真的再不想做病人了。”
那是我听到的最凄惨、最无奈的精神病人的一句话,是呀,别说精神病人了,其他疾病的得病者,谁会开心地说愿意得病,愿意做一个病人呢?
精神病人在所有人的印象里都是没有清醒的认识的,混混沌沌是他们的常态。我当时甚至想,刘池恩这家伙是不是痊愈了?也许只是一时的正常吧,因为他只说过这一次,以后又与平时一样了。
这样平淡的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十年,我们的工作和生活都有了很大的改善。
那是一个隆冬的季节,中午刚睡醒来,我正在办公室看病历,听到一个护士大声喊道:“蒋得济快不行了!”
十年来,蒋得济基本上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需要两个病人一起照顾他。近一个多月来,蒋得济的情况都不好,但是他没有家人,所以只能熬着。
我和刘主任赶过去,刘主任按照常规做了急救,可是无力回天,蒋得济在半个小时后被宣布死亡。刘主任让报告医务部,后面的事由单位处理。
我站在床前,看到了蒋得济最后的面部表情。他显得特别的安详,嘴唇微微的上翘着,眼角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的眼前忽然间就出现了一个幻觉,老蒋傻傻的看着我说道:“夏大夫,给我一颗烟吧。”
我下意识地去掏烟,才想到老蒋已经不能抽烟了。眼睛悄悄地有一点潮湿,模模糊糊中仿佛听到老蒋在说:“做一个精神病人好可怜呀,这下总算好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烦恼的世界了。夏大夫,谢谢你给我的烟,下辈子我请你抽最好的烟。”
蒋得济终年82岁。
把蒋得济推去太平间的,是刘池恩和努尔来提两人,我也跟着去了,那个才来不久的小护士跟在护士长后面,腿脚哆嗦着。
我们医院没有规范的太平间,只是在水井房的旁边有一个很大的空房子,作为太平间使用。而且很快,殡仪馆的车子就会过来把死者拉走的。
我们刚出了病房,努尔来提就悄悄的跟上我说道:“夏大夫,给我和刘池恩每人一颗烟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正对着我讪笑,我把兜里的半包烟都塞给了他。
推车在肃瑟的寒风中慢慢地走着,刘池恩和努尔来提佝偻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晃动。护士长跟在我的身边,那个小护士在最后。
进了那个简易的太平间以后,努尔来提和刘池恩就点起了烟。
小护士不敢多待在这里,护士长因为也有事,就带着小护士走了。
刘池恩和努尔来提两个人一直在房子里抽烟,我却一支烟也没有抽。直到把我给的半包烟都抽完了,这中间他们两个人始终在絮絮叨叨,不知道在给蒋得济说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他俩的话,不过,我知道那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和蒋得济告别。
过了不到一个月,刘池恩在午饭时很奇怪的噎食了,其实那顿饭他并没有吃多少。但是,一块不大的馍馍就是卡在了咽喉,莫名其妙的被噎死了。
那天我休息,据后来抢救的医生说,他们怎么也撬不开刘池恩的嘴,感觉刘池恩是有意识的想把自己搞死。
护士告诉我:刘池恩的眼睛翻白,好像有点不情愿,但是他的嘴角上翘着,和蒋得济死时的情形特别的像,并且都有一丝很微弱的笑意挂着。
多年的精神科医生经历,我心里很清楚,有相当一部分基本痊愈的患者,对生的态度是极端恐惧和畏缩的,也许离开这个世界,才是他们最渴望的事情。可是,每个精神病人都失去了自杀的权利,他们不但被紧紧地盯着,而且这个想法都很少冒出来。
那个努尔来提也在半年后,由母亲办理了假出院,然后没有按期返回,当地社区和派出所也没有找到,哈城那边也没有发现。这是努尔来提在他的家人协助下,他最成功的一次脱逃,因为从此努尔来提就杳无音讯了,他再也没有回到我们医院。
假如生命可以重来,我希望精神病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要降临到这些可怜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