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在司礼监安然喝茶,这几年四处烽火,朝堂上却还是粉饰太平。司礼监的工作不好作,但却并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留在他脸上。数年之后,他仍然是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皱纹,只是目光显得更沧桑了些。
蜀王一事之后,王仁更得隆平帝的信任,若论实际权力,更远远超过了东厂嚣张跋扈的江宝山江太监。只是他为人低调,仍旧是一副柔媚事君的态度,与朝中各方势力斡旋,一点儿都不强势。
所以小严相公也就没把这位太监中地位最高之人怎么放在眼里,只写了封信,请他帮忙处理叶行远之事。
王仁正在看这封信,一边看一边笑,随手便递与身边的小太监,“你们看此事如何?”
小太监在王仁身边服侍了好几年,早就有了眼色,配合天生的机灵劲,便察言观色道:“如今严首辅势大,干爹若是愿意给他一个面子,也是无妨......”
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王仁的表情,见他面色如常,又斟酌道:“不过,叶行远是陛下看中的人,如今吏部的折子留中不发,显然是陛下为了叶行远拖延时间,不如顺水推舟,拖到叶行远进京再说。”
王仁嘿然一笑,不置可否,将小严相公的信凑在火边烧了,细细等信笺都化为飞灰,这才轻轻的咳嗽几声,“这几年江南清流势大,严秉璋是江南仕林的代言人,故而水涨船高。他却飘飘然起来,将大势之力理解为自己的力量,真是愚不可及。”
他顿了顿,又道:“年老糊涂,却还恋栈权位,我看他是不想要全身而退了。可惜十几年的威风权柄了。”
严秉璋入阁二十年,担任首辅也超过了十年往上,真可说是隆平朝第一权臣。如果他早两年退了,那自然可以风风光光,得以善终。但现在看来,他不但自己不想退,还想要扶植儿子上位,偏偏儿子又不是个有本事的,早晚要拖累他。
煊赫权柄,早晚成空。王仁也不由为之一叹。
小太监机灵,这时候哪里还能不明白王仁的态度,忙点头如鸡啄米道:“干爹果然高见!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要理小严相公,等等叶大人返回。”
“怎能不理?”王仁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既然小严相公手伸得那么长,连内廷之事都想要干涉,咱们岂能不推把手?叶公子也算与我相交一场,眼看他就要趁时而起,我又怎能不帮他一把?”
小太监会意,王仁不但是不会站在小严相公一边,帮他处理吏部折子之事,反而是要借这个机会,向叶行远示好。
如今正是严秉璋势力最大的时候,王仁敢作这个决定,也算他胆大。小太监心惊胆战,眼睁睁看着王仁在吏部的折子上批下驳回,盖上朱印,心不禁怦怦直跳。
“什么?”小严相公从吏部得知消息,气得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王仁阉狗!欺人太甚!”
虽然从名义上来说,宫中发回的折子,应该是隆平帝批阅,但实际上现在朝政运作的实际情况,大家都明白。隆平帝怠政,对政务根本不上心,最恶劣不过就是留中不发,很少直接批驳大臣的意见。
他当年与文官系统做对,早就吃足了苦头,现在老奸巨猾,绝不会正面撕破脸皮,只是利用皇权,搞些小动作。
会驳回内阁合议的,也只有司礼监这么个阉人的机构,而如今司礼监之中,秉笔太监王仁是一言堂。如果没有他的认可,吏部的折子绝对不可能被驳回来。
这般一来,不但是小严相公落了个灰头土脸,提名的顾炎修也是深受其害。他以礼部员外郎之位求外放知府居然被驳回,这简直是不给他面子。
“欺人太甚!”顾夫人也是尖叫。她再不懂丈夫,也知道像他这样的清流官员,声望名誉是第一要紧,谋求外放的知府职位,让声望有了瑕疵,但总好解释。但求而不得,就未免太没面子了。
顾炎修神色如常,他养气功夫甚好,只微微蹙眉道:“阉人乱政,自先帝始,司礼监权力太大,又缺乏制衡。如今陛下常常罢朝,更是给这些阉人弄权的机会,此事便就罢了,不必再提。”
对于他这样的清贵官员来说,求职被驳回一次就够丢脸了。在他想来,小严相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自讨没趣,再让他顶上去。
可他却估错了小严相公。
第二日,小严相公便又找顾炎修到府中商量,咬牙切齿道:“阉狗弄权,真是咱们的奇耻大辱。不过小顾你放心,我已经联络吏部、诸位大学士,重新上书,还是列你为天州府知府人选,不列旁人,我倒要看看,王仁还敢不敢再驳!”
司礼监有权代表皇权,驳回内阁的合议,但是这种事一般并不多,尤其不会将否决权轻易用在这种小事上。一旦驳回,两方就撕破了面皮。而内阁和吏部如果再上同样的折子,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双方刺刀见红。
顾炎修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一直低调得很,怎么这时候突然上了风口浪尖。
他心中自然万般不愿做这个出头椽子,奈何这是小严相公的决定,他又能如何?
果然当日吏部就拟了新的折子,一到内阁,诸位大学士看都没看,便联署急送司礼监,等待王仁的回复。
这种摆明决绝的态度,王仁不可能没觉得压力。
然而这死太监却顶住了压力,吏部与内阁送得快,他驳的也快。当晚折子就被发回来,仍然是红字驳回!
王仁是彻底与他们杠上了!
小严相公恨得咬牙切齿,绝不肯善罢甘休,连驳两次,吏部与内阁脸上也挂不住,在小严相公组织之下,再度拟同样内容的折子,继续往宫里面送。
如是七日,如是七次。
王仁毫不客气,连驳七次。
朝野大哗。最郁闷的便是顾炎修,他的名声在这七次往返中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此后朝中再有人提起他,不会有人想起他是那个清贵的孝子,严格遵守圣人之道的清官,只会记得他是被司礼监驳了七次的男人。
若不是他心性一流,只怕早就回家与夫人抱头痛哭。
小严相公气昏了头,他连续催动此事,却也让人看出了他的外强中干。他再怎么样,也不过是首辅之子,并没有真正说一不二的权力。否则的话,王仁怎么会这么不给面子?
这种想法,悄悄在投靠严家的一众官员心目中滋生,渐渐开始生根发芽。
日后若是严家有事,只怕这里就是第一道裂痕。
叶行远入京的时候,恰逢这一场大热闹。
他是以进献贡物的使者身份回京,仍旧投宿驿馆,还没到京师,就有锦衣卫前来报告。叶行远听得好笑,对陆十一娘道:“久闻小严相公大名,还真以为他有多了得。如今看来,没有其父为他掌舵,简直便是个草包。”
因为赌气而自找驳回,这损失的不仅仅是一丁点儿面子,甚至会动摇严家执政的根基。
连续被驳回之后,严家的同党与盟友难免会猜测到底是为什么。王仁反正权力的来源是得自于皇权,他得罪小严相公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严家也几乎没有办法报复他,或许最多就是在他日后倒台的时候落井下石罢了。
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到底是王仁还是严家先倒台,只怕还说不定呢。
“想不到未回京师,王公公就帮了我一个大忙。”叶行远感慨道。当然这也亏得小严相公走了昏招,其实他们最好的应对便是以不变应万变,隆平帝拖,他们也拖,拖到叶行远三年任满,考评结束,到那时候转不转正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偏偏小严相公要正面相抗,又经过王仁的七次驳回,这件事就成了内阁与司礼监角力的平台,无论如何,近期一定得给出一个结果——这对于叶行远来说,已经是有利的。
“纵然王公公帮忙,但是大人想要拿下天州府,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吏部与内阁如果不将大人的名字列上,便是陛下与王公公想要帮忙也帮不上。”青妃叹道。
现在在小严相公猪一样的操作之下,天州知府这一役,叶行远可说拔得头筹。但是严家并未伤筋动骨,比较郁闷的无非是顾炎修罢了,要是严家回复到拖字诀的策略,叶行远仍然很吃力。
叶行远微笑道:“话虽如此。我与小严相公虽未谋面,但是从他的脾气来看,要他就此收手,根本就不可能。我倒是可以见招拆招,顺杆子往上爬了。”
现在叶行远最怕就是无声无息的死亡,大家如同棉花一样,拖着不办事,只要这关键的几个月一过。叶行远这趟京师就真白来了。
而小严相公搞出事来,他反而高兴,这就意味着叶行远有了施展的舞台。
青妃蹙眉道:“但小严相公这次硬来不成,严首辅应该不会再让他胡闹下去了吧?”
叶行远又摇了摇头,笑道:“世人对儿子的溺爱和信任是无休无止的,严首辅虽然睿智,但在儿子身上已经犯了错误。他年纪大了,也统筹不了全局,终究是要小严相公话事,既然如此,他怎会不趁着这种小事,好好锻炼锻炼他?”
要是小严相公没闹出七上七驳这种事,严首辅说不定还会振作精神,自己来对付叶行远。这对叶行远来说可能就是最糟糕的接过。
但小严相公既然惹出了这事,严首辅不可能不让他趁此机会锻炼擦屁.股收尾的能力。
这就是叶行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