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座落于宫城南面,从来都是最热闹的衙门,便是平时候缺、迁转的官员都要堵满了门口。而这一日新进士授官,更是门庭若市。
今天大部分的新科进士,除了关心自己的前程之外,最关心的就是状元不入翰林这件事到底会不会实现。榜眼文虚怀与探花杨博全都默然无语,他们家在江南士林地位都煊赫,消息灵通,知道这次叶行远要被刷下去,他们连带着一起倒霉
岂有状元不入翰林,而榜眼、探花仍按旧例的道理?虽然会得到其它地方的补偿,但心中终究不快。他们俩对通过馆选的庶吉士们充满了羡慕,恨不得自己考试的时候发挥稍差一点,也不至于断了这好机会。
叶行远姗姗来迟,面无表情,众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纷纷揣测。
有人暗中与好友道:“即便是此人机变百出,面对诸位大学士的绞杀也只能徒呼奈何。果然吾辈读书人行事还是得谨言慎行,断不可随意妄为。”
另一人叹道:“当初他进献祥瑞捞好处的时候,也绝不能料到日后会中状元,否则不至于如此难堪。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圣人之言不会错的。”
一半人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另一半人战战兢兢,担心连累到自己,少数几个为叶行远愤慨的新进士人微言轻,也说不上什么话。
新进士选官虽然也归吏部管辖,但并不是吏部诸官就能作主,今日部内还要来一位大学士与一位皇子坐镇。一众进士到齐之后,便在翘首以盼等待这二位的到来。
先来的是二皇子,太子被废之后,这位憨厚的皇次子成了储君的热门人选。最近一段时间拼命在各种场合刷存在感,今天来的是他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他行事豪爽,颇有先祖之风,但是不喜读书,惹得宫中教诸位皇子读书的老先生们不快,这也是他登上太子位的最大障碍。
叶行远看二皇子模样与隆平帝有几分相似,但头角更方正些,虽不过二十余岁,但留起了髭须,看上去成熟威武许多。
但饶是如此,凭着剑灵对天命的感应,叶行远还是一眼就判断出此人不似人君。这人身上天命威压,还不如七皇子,况且既不得隆平帝欢心,也不得朝中支持,问鼎大位的优势无非是一个“长”字。
但最长的太子已经被废,隆平帝既不立长,自然是要立贤。二皇子几乎一丝希望都没有,注定在这一场夺嫡之战中是炮灰,叶行远只看了两眼,便不再多关注。
今日他自己才是主角,这时候朱凝儿应该已经发动鸦神教信徒到处张贴他的万言书,吏部衙门很快就会迎来一场好戏。
叶行远不在意二皇子,二皇子却一直悄悄的打量着他。这一段时间以来京中都在传说叶行远乃贤才,但五位大学士已经决定赶他出京,这让二皇子甚为惋惜。
二皇子幕中也缺谋主,叶行远在会试之中能够力挽狂澜,就这份本事都值得二皇子礼贤下士。但这时候偏偏是关键时刻,他实在不敢恶了诸位阁老,只能暗送秋波,想表示在道义上还是支持叶行远的,希望他能记得自己这一分好。
可惜这纯粹便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叶行远闭目养神,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当然也完全没有看到二皇子拼命想透露善意的目光。
过不多时,今日主持选官的东阁大学士沈孝也已到场。平日新进士选官,五位大学士纵然不说是争着来,至少也是不会推却,但此次却要得罪人,因此便是排行最末的沈五辅来。
他一现身,原本对叶行远的命运还不敢置信的极少数人都只能废然叹息。有人道:“看来叶行远这一次注定是进不了翰林院了,否则的话,怎会是沈大学士前来?纵然不是首辅亲至,至少也该是奚次辅或者章大学士来此,方是朝廷重英才的礼数。”
此时又没什么军国大事,新进士选官就该是朝廷近期最大的变化。一般情况下,前面几位又怎肯让资历最浅的沈孝在新进士中刷这个好感?
文虚怀黯然叹气,悄悄凑到叶行远身边道:“叶贤弟惊才绝艳,本不该受此不公,惜哉。”
这也算是鼓足勇气了,他因为家族的关系,立场必须非常明确,要不是因为实在欣赏佩服叶行远,也不会在这时候与他说话。
叶行远睁开眼睛,淡然道:“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吾辈读书,岂是为高官厚禄而来?无非是要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文兄莫要执着了。”
文虚怀见他从容自如,大惭道:“贤弟你如此豁达,更衬得我辈蝇营狗苟,远不及也!听闻此变,我尚且郁闷了许久,你首当其冲,却能浑不在意,当真如圣人所言圆融明理者也!”
叶行远老气横秋道:“年轻人有上进的锐气,也没什么不妥。此次是我连累了文兄与杨兄,你们遭受无妄之灾,这想起来方才心中有愧。”
听文虚怀的口气,大约家里早就与他通过气,整个官僚机构都为此而在调整。叶行远甚至有点受宠若惊,自己不过一个新丁,便得如此关照,也算是独一份了。
文虚怀摇头道:“贤弟哪里话来?适才你这几句话于我如醍醐灌顶,不入翰林便不入翰林,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终究还是年轻,心里藏不住话,又因为叶行远之言而心中震动,不知不觉便傲然开口。旁边的杨博翻了个白眼,心道翰林清贵,又是升官的快车道,要不是受叶行远连累,谁愿意另择别途?想到此处心中更有些怨怼。
他们在私下说话,沈孝与二皇子进了吏部,与主事的侍郎略略寒暄之后,就直接开始了选官,点名第一个便是状元叶行远。
叶行远安然上堂,先拜见了大学士与皇子,又拜了吏部侍郎方朝元,便恭敬的站在下首,似乎是在耐心的等待命运判决。
沈孝与二皇子对视一眼,并没有急于宣布叶行远的去处,而是轻轻咳嗽一声,干涩道:“叶行远,你是今科状元,本依惯例,应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之职。
只是近年来乃多事之秋,朝廷之中缺少许多实务职官,本次恩科之前内阁便有议要让这一批新进士下地方锻炼。你身为状元,正该以身作则,因此对你的安排有些变动,你可有异议?”
安排授官,乃是上峰的意思,个人的意见又有何用?沈孝虽然假惺惺的问了一句,但就算叶行远掀桌子大闹,也不可能因此而改变组织决定。
叶行远是读书人,当然也不可能如此耍赖,只从容拱手问道:“朝廷有难,吾辈当奋不顾身以报皇恩,岂能挑挑拣拣?不知授学生何种官职?”
这少年还挺好说话的啊?沈孝一直听说叶行远牙尖嘴利,来之前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万一叶行远吵嚷驳斥,自己固然能够将他压下去,但面子上终究不好看。
如今看叶行远一副服从组织安排的良好态度,沈孝也甚是欣慰,心想这人几度拜见座师不遇,大约也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这样磨练几年,去了棱角,日后回朝或可大用。因此便柔声道:“你既为状元,品级之上自然不会亏待你。离京兆三百余里,河东膏腴之地,有上县名为宁和。此地文教兴盛,民风淳朴,授你知县之职,你看如何?”
上县知县一样是从六品,宁和县乃是大县,有上十万户口,产水稻、桑麻,甚为富庶。离京城也不算太远,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肥差。如果这职位出缺放在迁调选官的下级官员面前,简直要争破了头。
但落在状元头上,依旧是没有道理。哪有状元一开始就任亲民官的道理?叶行远年纪又轻,要是压不住地方上那些刁滑胥吏与世家大族,只怕大好年华都要耗在地方上,没有个十几二十年,别想再出头回京。
这个职位是大学士们探讨妥协的结果,第一无论如何给状元的授官不能太差,否则实在不足以服人心。
第二则也是对叶行远的压制,上县知县之职,本该交给更有经验的官吏。宁和县人口众多,又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绝对是看上去很美,却能够让新人吃瘪的泥潭。
沈孝宣布任命之后,便抬头看叶行远的反应,只见叶行远面露惊诧之色,情急道:“怎么会是如此?这...这如何使得?沈阁老,我不能受此任命!”
他居然当面拒绝?沈孝刚才还在心里暗赞叶行远识时务,没想到转头就被打脸,面色就沉了下来,斥道:“你刚才所言何来?朝廷任命,哪有你挑挑拣拣的余地?我知道新进士都贪图翰林清贵,不愿意为亲民官,但如今社稷动荡,如何能只计较个人得失?”
叶行远怔忡道:“阁老误会了,学生岂是计较个人得失?我早知朝廷有锤炼之意,不敢有辞,只愿赴汤蹈火。难道诸位阁老尚未收到我的上书么?”
什么上书?沈孝一愣,隐隐觉得不对劲,好像事态脱出了自己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