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后,凤阳稍稍缓了过来,只是嘴唇还略有些发白,精力不济。
“我没事。”凤阳靠在椅背上对着顾燕飞柔和一笑,拍了拍了她的手背。
顾燕飞继续给凤阳按了一会儿穴道,这才松开了手,弯唇一笑,“殿下,晚上喝粥吧,好克化。”
大宫女与若素在一旁连连点头,打算让御膳房多送几样粥和小菜过来。
大宫女疾步匆匆地出去传膳,她前脚刚走,后脚一个中等身量的中年内侍自殿外走了进来,作揖禀道:“殿下,康王妃、靖王妃、怡王妃还有简王妃她们过来给殿下请安。”
中年内侍躬着身,没敢抬头,只听前方一个漫不经心的女音传来:“刘公公,长公主殿下歇下了,让她们晚些再来请安吧。”
这个声音干净清澈,年轻而又充满活力,显然不属于凤阳。
殿外,黄昏的晚风阵阵,风中隐约送来几个女子的语笑喧阗声。
屋里静了片刻,刘公公见凤阳没说什么,就恭声领命,又退出去传话了。
然而,他出去后不久,殿外的喧闹声变得更响亮,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正往这边走来。
“王妃留步,殿下已经歇下了。”
“不妨事,我们给皇姑母请个安就走。”
“刘公公,您小心点,别冲撞了几位王妃。”
“……”
在嘈杂的争执声中,身着郡王妃大妆的李云嫆携四五个女眷不顾刘公公以及另一名内侍的阻拦,硬是闯了进来。
正殿外,李云嫆踏着夕阳的余晖款款地走来,她头上那顶嵌满珍珠宝石的七翟冠在余晖中熠熠生辉,身上的真红大衫、霞帔与罗裙既雍容华贵,又端庄典雅。
后方,靖王妃、怡王妃等王妃们比她落后了两步,面上露出几分忐忑,几分后悔。
按照她们的意思,既然凤阳歇下了,那么她们晚点再来请安也是一样的,但李云嫆不管不休地就冲了进来,她们与她是一起来的,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倒是有些进退两难了。
李云嫆很快就走到了正殿外,目光扫了殿内一眼,恰好看到顾燕飞掀帘从东配殿方向走了出来。
李云嫆轻抿了下朱唇,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先顾燕飞一步道:“听闻皇姑母凤体不适,我与几位王妃特意过来看看皇姑母。”
说话间,她顺手抚了抚袖口,雪白纤细的皓腕间戴着一只金镶玉镯子,衬得她手腕的肌肤细腻无暇。
顾燕飞停在距离李云嫆五六步外的地方,含笑与她对视。
李云嫆红艳的樱唇间逸出一声慨叹:“倒是没想到顾二姑娘也在。”
她似是随口一提,可后方的其她几位王妃却有些怔住了,下意识地放缓了步伐。
凤阳大长公主重病的消息早就在京城里传开了,但谁也不知道真假,公主府早就闭门谢客,她们只听说凤阳在宫里休养了一段日子。
今年的皇陵祭祖,袁太后因“病”不曾随驾,可以说,这行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女眷就是凤阳了。仟仟尛哾
刚才康王妃提议说她们一起过来给凤阳请安时,她们就应了,这是礼数。
不管康王妃来此为何,她们绝对不是为了打探消息才来含风殿的。
可现在……
靖王妃、怡王妃等人一时看看顾燕飞与李云嫆,一时又彼此对视着,多少有些坐立不安,但这会儿她们也就只能干笑而已。
“五皇嫂,你说是不是?”李云嫆看向了左后方的怡王妃,嫣然一笑。
怡王妃笑而不语,不打算掺和到这两人之间的恩怨中,她优雅地捏着一方帕子站在那里,笑容不及眼底。
黄昏的天色昏黄,宫人们在正殿点起了一盏盏玻璃灯罩的宫灯,灯火通明。
烛光下,包括李云嫆在内的几位王妃们身上的首饰闪着璀璨的光芒,珠光宝气,直晃得人眼花缭乱。
相比之下,几步外的顾燕飞的衣着打扮极为素净。
迎上李云嫆笑盈盈的面庞,顾燕飞淡淡道:“殿下乏了,在里头歇着呢,王妃请回吧。”
李云嫆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两分,唇角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顾盼之间,多了一丝娇媚。
她幽幽的目光在顾燕飞身后的那道门帘上扫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思量,笑吟吟地说道:“刚刚皇姑母的宫女不是去传膳了,顾二姑娘,皇姑母真的‘已经’歇下了吗?”
她在“已经”这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话中之意分明指顾燕飞在撒谎。
顾燕飞笑容不改,“膳食是给我传的……”
“皇姑母不吃吗?”李云嫆恰如其分地打断了顾燕飞的话,“皇姑母若是凤体不适,还是应该宣太医的好,讳医忌医是大忌。”
“康王妃真会开玩笑,太医有我厉害吗?”顾燕飞一派泰然地自夸道,笑得眉眼弯弯。
两人从头到尾都笑着,言笑晏晏,可任何人都能看得出这两人之间简直是刀光剑影。
其他王妃们全都默不作声,只作壁上观。
李云嫆还想说什么,门帘后忽然传来了凤阳苍老倦怠的女音:“你们都进来吧。”
于是,李云嫆以及靖王妃等人的视线都循声朝那道门帘望去。
正殿内静了一静。
晚风一吹,烛火在灯罩内摇曳不已,光影浮动。
李云嫆漆黑的眸子如盈盈春水般轻漾,面上露出一丝沉思。
本来顾燕飞特意出来拦住她们不让她们进去给凤阳请安,李云嫆心里已经有了七分把握,可是现在,她又有点犹豫了……
难道她猜错了?
李云嫆面上不显,对着靖王妃她们展颜一笑,若无其事道:“那我们进去吧。”
她是来求见凤阳的,当然要进去。
李云嫆伸手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继续往前走去,从容不迫地绕过顾燕飞,自己掀帘进去了。
后方的怡王妃、靖王妃等人看看了看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意思,也跟在李云嫆身后鱼贯而入。
既然都已经到了含风殿,她们怎么也得请了安再走。
顾燕飞不紧不慢地走在了最后,唇角微微翘了翘。
绕过一座屏风后,李云嫆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鼻尖微动,檀香味中夹着一丝不太明显的茶香。
她很确信,屋子里没有药味。
靠东墙的位置摆着一张美人榻,凤阳懒懒地歪在美人榻上,一手支肘,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的浅笑。
她花白的鬓发在烛光中闪烁着淡淡的光泽,那半垂的眼帘透着些许的倦意与慵懒。
李云嫆不动声色,步履不曾停歇地走到了美人榻前,得体地对着凤阳福了福,脸上露出完美的微笑,“皇姑母。”
后方的怡王妃、靖王妃等人也纷纷地给凤阳行了礼,要么口称“皇姑母”,要么口称“大长公主殿下”。
屋内的气氛并不热络,反而有些尴尬与僵硬。
凤阳淡漠地扫视了李云嫆等人一眼,也没有让她们坐下,只淡淡道:“既然都已经请过安了,没旁的事,就退下吧。”
凤阳的神情与语气一如往常没有什么起伏,不冷不热,无喜无悲,既没寒暄,也没责难,目光扫来时,眼神高高在上,仿佛谁在她面前都得屈膝低头。
又仿佛她与她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天上神祗,她们只是万千凡人的一份子。
怡王妃、靖王妃等人早就习惯了,凤阳在大景朝地位超然,一向随心所欲,过去几十年,她也都是这个样子的,与她们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怡王妃忍不住就转头朝后方缓步走来的顾燕飞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这位顾二姑娘到底是哪里合了凤阳的眼缘。
靖王妃清了清嗓子,恭敬地对凤阳道:“殿下,虽然现在是四月暖春,不过山里头夜里凉,您要小心凤体,别着凉了。”
“是啊。”慎王妃体贴备至地接口道,“明天是大祭礼,估计鸡鸣时就要起身,皇姑母今晚还是早些歇下得好,也好养精蓄锐。”
怡王妃这时也回过神来,笑容满面地提出了告退:“皇姑母,那我们就不打扰您歇息了。”
“……”李云嫆还想说什么,却感觉袖口一紧。
怡王妃悄悄地拉了拉李云嫆的袖子,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笑容温婉含蓄,又福了一礼:“我们就告退了。”
她不动声色地斜了李云嫆一眼,以眼神警告她别再玩什么花样,赶紧走人。
靖王妃也看到了怡王妃的小动作,只当没看到。怡亲王是康王的五皇兄,怡王妃是皇嫂,由她来“劝”弟妹最合适不过。
可是,李云嫆依然含笑而立,只当没接收到怡王妃的眼神,也没听懂刚才凤阳的逐客令。
她嫣然笑道:“皇姑母,我特意带了些我亲手做的点心,这点心很好克化的,本来是给皇姑母还有几位嫂嫂、堂嫂们都尝尝看。”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夏莲就提着食盒走了过来,从食盒中取出了好几碟点心,每一碟上都放着几块糕点,摆成了梅花形。
凤阳随意地扫了一眼,微微睁大了眼,晦暗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抑制不住地亮了起来。
李云嫆将凤阳的动容看在眼里,唇角翘了翘,春葱般的玉指自袖中伸出,指着那几碟精致的糕点道:“皇姑母,这是蛋糕。”
“我特意做了几种口味,一碟是原味,一碟是草莓味,一碟是绿茶味,一碟加了葡萄干。”
“蛋糕口感松软,不费牙,也好克化。”
李云嫆后面还说了什么,已经传不到凤阳耳中了,凤阳浑浊的眸中浮现了怀念之色,愣愣地看着那几碟蛋糕,眼眶中似是泛起了水光。
被切成小块的蛋糕蓬松绵软,金黄色的色泽相当诱人,乍一看很像玉米发糕,却更细腻柔软,糕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夹着奶香的香甜味,弥漫在空气中,萦绕在众人的鼻端,勾得人食指大动。
怡王妃、靖王妃等人也都好奇地望了过来,觉得李云嫆做的这点心倒是十分新鲜。
李云嫆双手端起一碟金黄色的原味蛋糕,亲手送到了美人榻边。
“皇姑母,您要试试吗?”她含笑道,目光一直在注意着凤阳的脸色,从她花白的头发缓缓下移,掠过她满是皱纹的额头、眼角,浑浊的眼瞳……
咦?
这是……
李云嫆的目光停在了凤阳的右耳上,眉睫轻轻一跳,瞳孔翕动。
凤阳耳后的肌肤与面颊上的肤色不太一样,虽然不太明显,但确实有一条分界线。
李云嫆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目光下移,又落在了凤阳的手背上。
苍老如树皮的手背上布满了褐斑与皱纹,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发青发白,没有一点血色,也没有一点生机,就仿佛是一双死人的手,指尖惨白惨白。
李云嫆眸光闪了闪,唇角弯起的弧度不曾改变过分毫。
她心里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把那碟蛋糕放在了美人榻边的茶几上,就立刻又退回到了怡王妃等人身边。
“皇姑母,您记得试试我的手艺。”李云嫆屈膝福了福,“那我与几位嫂嫂就先告退了。”
怡王妃、靖王妃等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松了口气。要是李云嫆再不走,她们就打算先走了。
几位王妃又道了声告退,就纷纷地退了出去,步履间带了几分迫不及待。
从东配殿出去,怡王妃等人的步伐更轻快了,她们一边往外走,一边压低声音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今天坐了大半天马车,又跪了那么久,晚上都早些歇息吧。”
“幸好祭礼就三天而已,否则我可吃不消。”
“是啊,过了三十岁,这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
几位王妃在前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全都走向了正殿的大门口。
唯有李云嫆放慢步伐,落在了最后方。
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年轻的内侍殿后,那内侍笑吟吟地伸手做请状,“康王妃,这边走。”
他的神情、那动作与直接逐客也没什么差别了。
李云嫆充耳不闻,慢慢走着,唇边浮起一丝清淡的笑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李小公公,蛋糕虽然好克化,但含油脂与糖,年长者切不可贪多,待会儿,你记得替本王妃转告皇姑母。”
李小公公唯唯应诺。
李云嫆又往后方望去,就见门帘后的那道门扇被人从里面急躁地关上了。
在门合上的瞬间,就听到里头隐隐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殿下,血……”
门“砰”的关上了,后面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关门的震动让门帘簌簌地晃动不已,一串珠链被门夹断,一颗颗指头大小的水晶珠子好似水珠般撒了一地。
那些珠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骨碌碌地到处乱滚,一地狼藉。
李云嫆没理会,加快脚步离开了含风殿,夏莲如影随形地紧跟其后。
殿外的夕阳落下了大半,天空只剩下西方天际的一抹艳色,如鲜血般赤红,隐隐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李云嫆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出了含风殿后,就与其他王妃们分道扬镳。
走到一处无人处,李云嫆低声吩咐道:“夏莲,你把另一个食盒送去清思殿,让首辅夫人尝尝我做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