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眸色略黯,饮了口酒水后,才感慨地接口道:“战场上,很多伤员其实都是这样死的。”
这两年,樊北然大多时间都在京城,在旗手卫任了个总旗,也算颇为体面的闲差了。
但他从前也是数次上过战场,随军去千里之外历练过的,在战争中,见过军中的同袍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也见过同袍因为受了重伤,伤口太深化脓,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有的人熬过去就苏醒了过来,哪怕落下了残疾,但更多的人都是在高热昏迷中就这么去了……
樊北然转了转手里的酒杯,抬眼看向了顾渊,平朗的嗓音中略有些沙哑:“我记得……当时许大千受了箭伤后,也是高热不退?”
提起故人,顾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点了点头,目光中慢慢地浮现起一丝悲伤的情绪。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当时他才十五岁,与樊北然一起随西山大营一万禁军去了西北剿马匪。
许大千比顾渊大六岁,当时二十一岁,看顾渊与樊北然年纪小,在营中就挺照顾他们的。
那一次,许大千被马匪一箭射穿了肩胛骨,那支羽箭上带着倒钩,为了拔箭,不得不剜肉拔箭。
本来想着那支箭无毒,以为许大千没事了,不想当晚他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短短三天,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就死了。
想起故人,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迷,默默地连喝了两杯竹叶青。
樊慕双有心安慰自家二哥,就拿起那壶竹叶青给樊北然添了酒。
自家妹妹可真乖,对自己这个兄长真好!樊北然心下十分受用,顺口问了一句:“你问这个做什么?又打算学医?”
他戏谑地勾唇,那样子似在说,别又只有三天的热度。
樊慕双差点没瞪自家二哥一眼,勉强绷住了脸,乖巧地说道:“我就是想到了吉安侯。”
“吉安侯?”樊北然一脸莫名地挑眉。
这又关吉安侯什么事?
樊慕双道:“我昨天在娘的碧纱橱里午睡时,迷迷糊糊听爹跟娘说,吉安侯捅了自己一刀,烧得人都快没了。”
她又以食指沾了点酒水,正要继续练习祛病符,就听顾燕飞突然问道:“吉安侯怎么会捅了自己一刀?”
樊慕双精神一振,也不画符了,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就是前几天的事。”
“吉安侯去了卫国公府负荆请罪,要把吉安侯夫人母女接回去,说他一定会处置掉外室,只求吉安侯夫人肯原谅他,夫妻间能既往不咎,重归于好。”
“不过,卫国公府一直大门紧闭,吉安侯夫人没理他。”
顾燕飞给自己倒了杯竹叶青,举杯放至唇边,那带着竹叶香的独特酒香沁入鼻端,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韦菀的事涉及卫国公府的阴私,顾燕飞就连顾渊也没有细说。
外头只以为是吉安侯勾结流匪,还收了流匪送的美人纳为外室,吉安侯夫人怒其不忠不义,愤然要求与夫义绝。
后来,楚翊告诉她,自打卫国公出京剿匪,吉安侯就从一开始的有恃无恐,渐渐地,变得焦虑不安,几次进宫面圣都被皇帝拒于乾清宫外。
这才短短几天,吉安侯的态度已是天翻地覆,判若两人。
这姜还是老的辣,卫国公还真是老姜!顾燕飞在心里幽幽叹道。
樊慕双又继续往下说:“吉安侯在卫国公府的大门口足足跪了半天,后来拿匕首捅了自己的腹部一刀,说什么要剖腹自证,把旁边围观的人吓了一跳,也帮着他去敲国公府的门,但国公府还是没开门。”
“我娘说,吉安侯就是想使苦肉计,不安好心。”樊慕双又皱了皱小脸,脸颊鼓鼓的,好似糯米团子般。
说起吉安侯,她就又想到了姓薛的,这吉安侯又是勾结流匪,又养外室,这种男人与那姓薛的是一路货色,自己若是没能解开情蛊,下场恐怕凄惨至极。
想着,樊慕双也给自己倒了杯竹叶青,喝了半杯给自己收惊,这才接着道:“反正他那日被自家小厮和车夫抬回侯府后,不久就发烧了,还越烧越重。”
“吉安侯府那边请了不少大夫上门,大夫都说吉安侯是因为受伤而邪毒入体什么的,说是只能尽人事看天命,急得吉安侯太夫人还亲自去请了梁太医去侯府,也是束手无策。”
“本来府里都要准备后事了,没想到,他用了前头那家医馆里的药,就退烧了。”
“爹说吉安侯府办不了丧事了,让娘不用准备丧仪了。”
说完,樊慕双笑眯眯地看着顾燕飞,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明晃晃地写着:你还想知道什么,快来问我呀。
这药如此神奇吗?顾燕飞摩挲着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致地问道:“哪家医馆?”
樊慕双眼明手快地再次给顾燕飞添酒,放下酒壶后,推开了临街的一扇窗户,指着街道的右前方道:“就是前头那家什么草堂。”
“万草堂。”樊北然补充道,示意妹妹给他添酒。
樊慕双无视了自家二哥的诉求,笑容可掬地附和道:“对,就是万草堂。”
“这万草堂好像是新开的,我记得上次去还是家胭脂铺子,我和娘亲还去买过胭脂水粉。”
说到这里,樊慕双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再后来,她就中了那倒霉催的情蛊,连胭脂铺什么时候变成了家医馆都不知道。
樊北然立刻道:“元宵节以后开的,才刚开半个月,说是擅外伤。
因为之前樊慕双“中邪”,樊夫人几乎把京城的那些医馆全都打听遍了,也包括这家新开的万草堂。
顾渊如何看不出来顾燕飞对这万草堂的颇感兴趣。
“啪啪!”
顾渊当机立断地击掌两下。
守在雅座口的小厮梧桐快步进来了,就听顾渊淡淡地吩咐道:“你去前面的万草堂买那种治疗外伤发热的药。”
梧桐就领命匆匆去了,雅座门一开,楼下大堂的声音就又传了上来,那些酒客热热闹闹地还在说着某个书生自己恋上自己的八卦,一会儿说书生走到哪里都拿着面镜子,一会儿说他见人都要人夸他漂亮,否则就不放人走。
他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越说越是离奇,连樊慕双也听得兴致勃勃。
就在一个人说到薛书生自己跟自己殉情时,梧桐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瓷罐。
“大少爷,二姑娘,小的买到了药。”梧桐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瓷罐,有些不敢置信地叹道,“这么小小的一罐,就要十两银子,足足十两银子!”
二两银子就可以让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过上一年。
樊慕双对这药的兴趣不大,她的魂正被下头某个口才极好的老者所描绘的场景所吸引着,听他唏嘘地说着:“听说啊,那书生在水里挣扎的时候,还在大喊着,我要跟我自己永远在一起,别救我……”
对下方这些嘈杂的声音,梧桐充耳不闻,他只觉得手里的小瓷罐沉甸甸的,生怕不小心摔坏了,仔细地将它呈到了顾燕飞跟前。
梧桐唏嘘地又道:“这药是半个月前拿出来卖的,本来卖这个价根本没人买,但是前两天吉安侯用了后,原本都快死的人被生生地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事情传开后,龙门镖局的人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也买了,重伤昏迷的孙镖头也被这药给救活了。”
“现在京城各处都在传,说这是神药,买的人就稍微多起来了,不过普通人家也根本买不起。”
“小的刚才去万草堂时,还恰逢兵部的何主事过来买了十罐走。”
何主事一来,万草堂周围围观的人就更多了,等过了今天,这万草堂的名头怕是更大了。
顾渊与樊北然互看了一眼,都想到一处去了。
兵部买这个药自然是要用到军中了。
“可知道万草堂那位大夫叫什么?哪里人?”顾渊沉吟地问道。
梧桐特意找万草堂的人打听过了,因此毫不犹豫地答道:“姓万,叫万鹏程,是京城人。”
顾渊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便抬眼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樊北然,樊北然也摇了摇头。
像他们这种武将家,子弟都是从小习武,习武就意味着会受伤。
大景朝的那些擅外伤的大夫,他们也大多都听说过,却从没有听过有哪户姓万的。
梧桐是个机灵的,立刻道:“大少爷,小的打听过了,这万大夫只是万草堂的东家雇的大夫,这外伤药是他们东家自己制的,是独门秘方。”
“万草堂的伙计口口声声说,别人就是买去了,也别想仿制出来。”
梧桐当时也看出来了,在万草堂外围的一些人应该是别家医馆药堂的,怕是想把万草堂的秘药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药材成分。
他们正说着话,顾燕飞已经打开了那个小瓷罐,只见瓷罐里面是一种雪白的粉末,乍一看,就像面粉似的。
不待顾燕飞问,梧桐就主动说道:“万草堂说,这药粉要外敷,内服无用。”
顾燕飞俯身凑近小瓷罐闻了闻,她的鼻子很灵,虽然雅座内酒香阵阵,但是她还是可以确信这药粉没有气味,也不像是草药。
她以尾指直接沾了点粉末放入唇中尝了尝……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快得顾渊来不及阻拦,紧张地喊道:“妹妹!”
顾渊吓得魂飞魄散,手肘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酒壶,酒壶差点倾倒,幸好樊北然眼明手快,赶紧把酒壶给扶住了。
差点毁了这么一壶好酒啊!樊北然心道,给顾渊递了个“你别瞎紧张”的眼神。
顾渊这家伙就是关心则乱,咱妹妹这么厉害的人既然敢亲口尝药,那当然是心里有数的。
樊慕双也不管下面那些说八卦的人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燕飞,小脸绷得圆滚滚的,差点也想学顾燕飞的样子去试试那药。
顾燕飞细细地品味着舌尖的味道,除了一股子咸苦味外,她也实在尝不出什么别的味道。
也难怪万草堂的人敢自信地放话说,这药无人可以仿制出来了。
有趣。
顾燕飞随手将那个小瓷罐收进了袖袋里,又朝窗外之前樊慕双指的方向望去。
梧桐忙道:“二姑娘,街尽头围了不少人的铺子就是万草堂。”
“你再去买一罐。”顾燕飞吩咐梧桐道,又转头对顾渊说,“大哥,你把这一罐拿去给大皇子。”
顾渊自是听顾燕飞的,点了点头。
于是,当天中午,身处养心殿的楚翊手上就多了一个相同的青色小瓷罐。
皇帝也在养心殿,此刻就在窗边的一张书案前欣赏着自己刚画完的一幅画,画里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
楚翊的眉眼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眼角微微上扬,瞳孔中波光粼粼,如潋滟的春光。
他伸指在瓷罐上轻轻柔柔地摩挲了两下,心里泛着一丝蜜意。
皇帝从画里抬起头来,捋着胡须,含笑瞥了楚翊一眼,一看就知道了,儿子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皇帝了然的目光忍不住往书案上的某个木匣子上瞟,眼里闪过一抹笑意。
才刚来的顾渊不知道,可皇帝却知道,在这个木匣中还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青色小瓷罐,正是楚翊之前令人去万草堂买的。
顾家那小姑娘心里应该也多少有自家儿子的吧。
好兆头!
皇帝颇有种春日晴方好的好心情,愈看自己这幅《桃花图》越顺眼,琢磨着得好生装裱起来。
很快,顾渊就把万草堂的这种秘药治好了吉安侯与某镖局的镖头的事大致都禀了,最后道:“舍妹说,她也不知道这药粉究竟是由哪种草药调配而成。”
楚翊随手打开了那青色小瓷罐,看着里面的白色粉末问道:“可知这药粉叫什么吗?”
一旁的小拾按捺着想回话的冲动,只能抿唇憋着,默默地斜了顾渊一眼,觉得这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前脚到,后脚顾渊就来了,让他根本来不及禀这趟去万草堂的收获。
“药名特别奇怪,叫什么青霉散。”顾渊既然要把这种药呈给楚翊,自然不会一问三不知,早就提前吩咐梧桐问过万草堂,立即答道。
“青霉素。”下一刻,一个温和低沉的男音接着顾渊的话尾响起。
顾渊下意识地看向了皇帝,第一反应是以为皇帝听错了,可是当他看清皇帝的表情时,不由愣住了。
坐在窗口的皇帝背着光,儒雅的五官略显模糊,眼神分外幽深,右手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手背的线条紧绷如铁。
顾渊是聪明人,瞬间就明白了一点:皇帝没听错。
东暖阁内,一时寂静。
楚翊垂着长长的睫毛,注视着瓷罐中的药粉,眸子幽深。
静了片刻后,楚翊抬眼看向了窗边的皇帝,语气肯定地吐出四个字:“《太祖手札》。”
太祖皇帝驾崩时,楚翊还未出生,他从未见过他那位英明神武的曾祖父。
关于太祖皇帝的事,楚翊有的是从《太祖起居注》中知道的,有的是听先帝、卫国公等人提起的,更多的是他小时候听他父皇把这些当作闲话轶事告诉他。
“是《太祖手札》。”皇帝略有几分恍然地点了点头。
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太祖皇帝驾崩也有二十年了。
太祖皇帝是今上的祖父,先帝不喜今上,皇帝年幼时跟随太祖的时间反而比跟着先帝要多,他对这位祖父的感情自是不一般。
太祖驾崩前的三年,龙体每况愈下,皇帝也常在太祖身边侍疾,偶尔会听太祖嘀咕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写了好几本手札。
“咯噔。”
皇帝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过了身,看着屋外在春风中摇曳的花木,又道:“太祖驾崩前一年,有一次,朕为太祖侍疾时,不慎将些许汤药打翻在一本手札上,去擦拭时,才翻了几页……”
“手札上就提到了青霉素,可以治疗外伤炎症导致的高烧、肺痨、脓耳等等。”
“可惜啊,朕当时也只是一次草草地看了一眼……”那本手札就被太祖夺回去了。
说到这里,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枝叶层层叠叠的过滤在皇帝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光影轻轻摇晃,衬得他的神情愈发复杂。
有追忆,有感伤,有无奈,有岁月无情的唏嘘。
太祖皇帝驾崩前的那一年,已是年老体衰,每况愈下。
那段日子,太祖与先帝父子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先帝苦苦哀求太祖,想要那些手札,想要太祖把发电机、蒸汽机这些都留给他,可是太祖说,手札上的这些东西现在还不能拿出来。
父子之间为此争执了好几次。
有一次,父子俩又一次争执后,太祖不耐烦地打发了先帝,之后,满身疲惫地对皇帝感慨了几句:
“你父亲是个蠢的,我要是把这些都留给他,他怕是守不住的。”
“这科技树要是点错了,就不能重来了……”
“时间不够,时间实在不够。若是能给我更多时间,还能立你大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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