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鹦鹉又开始一边在鸟架上乱跳,一边学嘴,反复地喊着“难怪”。
在场的大部分人直到此时才知定远侯府的这桩秘闻,但也有两三人此前在午门就听到了顾太夫人和顾渊的那番对话。
现在回味皇帝这声“难怪”,这些人不免都深思起来。
难怪顾太夫人要上折弹劾顾渊!
难怪八年前顾策开城门降敌的消息传来时,连先帝都还没有做出裁断,顾太夫人就先行上折求请顾策和侯府分宗,闹得京城各府皆知……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顾太夫人是为了顾氏全族的利益才会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是为了断尾求生。
可如果顾策不是她亲生儿子,那么她当年的选择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了,尤其再联想她今日这道告罪的折子,她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这位顾太夫人还真是个冷情寡义之人!
顾太夫人周身已是一片汗湿,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她是个敏锐之人,已经从皇帝的那声“难怪”中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不喜,瞳孔猛缩。
今天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她的预计,让她有种相当不妙的预感,心如擂鼓。
顾太夫人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几乎掐破了皮肤,可她恍然不觉疼痛。
惶惶不安之时,她耳边再次响起了赵让语调尖细的质问声:
“顾太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定远侯顾策不是顾太夫人所出,却承了爵位,难道是顾家以庶充嫡?!”
即便是质问,赵让的声音依然是慢悠悠的,不急不躁,可这寥寥数语中却透着雷霆般的力量,令得水阁内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
众人看向在场顾家人的眼神皆是微妙,也不知是震惊多,还是轻蔑多,亦或是怜悯多。
谁也没想到这短短一天中,继冯家与庾家之后,又有另一个家族面临着大厦将倾的危机。
垂手立于一旁的顾族长身子剧烈地抖了抖,惶惶不安,汗如雨下。
以庶充嫡者,乱妻妾位;以庶继位,非正,乃大罪。
此律还是太祖皇帝亲自定下的。
太祖皇帝一生风流,膝下子女众多,原本对嫡庶都是一视同仁,对他所出的皇子同样也是,常言有能者居之。
然而,大景朝立国后,一些勋贵人家中,有样学样,搞得嫡庶不明。
后来,永承伯府的子孙闹出了人命,庶四子为谋爵位,先是毒杀两个嫡兄和一个庶兄,后又将兄长膝下的孙辈也一个个暗杀,阖府只留下了四房的男丁,最后甚至因为嫡母诞下幼弟,干脆心一狠把生父给毒杀了。
太祖皇帝与永承伯是过命之交,听闻永承伯的死讯时悲痛不已,觉得永承伯身子康健,死得太过突然,就命太医与仵作一起验尸,这才真相大白,令得举国哗然。
那次后,太祖皇帝反思了很久,最终接受了几个大儒的意见,以律法正嫡庶,以儆效尤。
宗室勋贵之家,应由嫡子承爵,若是无嫡子,由庶子袭爵,降爵一等,如公爵就降为侯爵,侯爵则要降为伯爵。
若有以庶充嫡,夺爵。
太祖皇帝为人处世一向雷厉风行,一旦定制了这条律法,就绝无协商推诿的余地,连他自己也以身作则。
太祖膝下有一庶子皇十子,也是后来的诚亲王楚池,虽不似太祖般惊才绝艳,比起其他兄弟,也算很有才干,能文能武,但是太祖皇帝也咬咬牙,把皇位给了唯一的嫡子,也就是先帝楚洛。
再比如威北侯府,因为老侯爷膝下没有嫡子,只有两名庶子,不得已只能在六十高龄的时候过继了嫡出二弟的嫡长子,为侄子请封了世子位。
别府如此,定远侯府自然也不能例外。
倘若先定远侯顾策是媵妾所出,那么定远侯府就是在以庶充嫡。
族长的全身都在不住地发着抖,用一种近乎怨恨地看着顾太夫人,眉梢眼角挂着汹涌的怒意。
这妇人是疯了吗?!
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顾太夫人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有些慌了,半垂的眼眸游移不定,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皇帝。
之前她对着顾渊说那番话时,根本没想到会到御前对质,只想羞辱顾渊,想让顾渊被人指指点点。
可现在到了御前,这些话就不能乱说了。
顾太夫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赵让的脸上始终噙着笑,语调和和气气的,提醒了一句:“顾太夫人,皇上问你话呢。”
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犹豫再三,战战兢兢地说道:“回皇上,顾策是臣妇所出,臣妇之前只是与渊哥儿说气话。”
她完全不敢抬头看皇帝,只听那只鹦鹉呱呱叫着,似在嘲讽着自己,周围其他人的目光更是令她如芒在背。
皇帝没说话,看上去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端起茶盅,慢慢地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
“在御前,说气话?”赵让的语调陡然变冷。
“……”顾太夫人再次哑然无声,心中惴惴不安。
她跪在宫门前是为了代顾渊向皇帝请罪,因此在宫门前说的那番话,其实也相当于是在御前了。
这是御前失仪。
赵让随意地甩了下手里长长的银白拂尘,凉凉地提醒道:“顾太夫人,你还是想好了再作答比较好。”
怦怦!顾太夫人的心脏在胸口乱跳,一下比一下猛烈,瞳孔翕动,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脸上的表情精彩变化着,纠结的情绪显而易见,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心中大都有数了。
连顾策是不是她亲生的问题,都能纠结成这样,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
顾策果然并非顾太夫人所出,是顾家以媵妾之子充作嫡子继承了爵位!
众人神情各异,表情复杂。
谁也没想到一道祖告孙的折子竟然引出这么一桩侯府秘闻,在御前,就是定远侯府想轻轻揭过也不成了。
一旁的族长赶紧撩袍跪了下去,跪在了顾渊与顾太夫人之间。
“皇上,”族长面露忐忑之色,气息紊乱,急急地解释道,“顾策并非庶出,是老侯爷的原配所出。”
“这小戚氏只是……”他蹙眉想了半天,方才徐徐地挤出了两字,“继室。”
不,她不是。顾太夫人在心里呐喊着,反驳着,干裂发白的嘴唇微动,这几个字就在她唇边,差一点就要喊了出来。
顾太夫人的眼前又一次浮现了长姐熟悉而又陌生的音容,心脏一阵阵的绞痛。
十五岁那年,她认识了顾宣,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喜欢他,但是顾宣眼里、心里都只有长姐。
她实在不明白长姐到底有什么好,想不明白顾宣到底喜欢长姐哪里,为此她日日纠结于心,哪怕后来长姐死了,依然是她心头的刺。
她此生的魔障!
顾太夫人浑浊的瞳孔中一片混乱,情绪近乎癫狂,飞快地酝酿起一场可怖的风暴,身子抖如筛糠,连那五翟冠上的满头珠翠也不住地颤动着,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这出大戏陡然间又峰回路转了。
水阁内的其他人全都默不作声,静静地冷眼旁观着,而冯家兄弟现在自顾且不暇,根本没心思关注顾家的这些糟心事。
“继室?”皇帝略一挑眉,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只是转头问大太监赵让,“顾宣可曾续弦?”
赵让微微蹙眉,做出回忆的样子,摇了摇头:“并无。”
顾宣续娶是不需向朝廷报备,可他若要为继室请封诰命,就必须上折。
皇帝轻轻嗤笑了一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族长,沉声道:“你可知在御前撒谎,是欺君之罪?”
其他人心头也同样存疑,面面相觑。
毕竟谁也没听说过老侯爷顾宣还有过一位“原配”,很显然,是这顾安为了避免“以庶充嫡”的罪名,怕侯府被夺爵,才硬是把媵妾说成了原配。
也唯有皇帝对面的楚翊一派云淡风轻,唇角一直保持着一抹清淡的笑意,如和风霁月,温暖而和煦。
羽睫微微低垂,似乎看着棋盘上的棋局,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皇上……”族长想解释什么,可皇帝不想听。
皇帝皱起花白的眉毛,视线扫向顾太夫人、顾简与顾族长三人时,那淡漠无情的眼神仿佛在看蝼蚁般,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
皇帝冷冷道:“顾家不仅以庶充嫡,还有欺君之罪,罪上加罪,无可辩驳。”
赵让在一旁唏嘘地摇头,似在说,这定远侯府简直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顾太夫人与顾简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想辩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子俩的脸上写着同样的绝望。
“父皇,既然罪上加罪,除按律处置外,当另罚,罚其子孙三代不得科举入朝,如何?”楚翊的嗓音和煦清醇,信手落了一子,棋盘上的黑子咄咄逼人,全不似他儒雅温和的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