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飞上前半步,眼明手快地一把拽住了连御史的一只袖子,扯了他一把,轻哼道:“刚撞了头还磕,你不要命了啊。”
“你头上的伤还要每天换药,不过没什么大碍,好好养上十天半个月吧。”
顾燕飞虽然救了他,但不妨碍她不喜此人。
他对老妻是情深义重,但确实行差踏错。
婆子一听顾燕飞要开方子,赶紧去备了笔墨。
顾燕飞三两下地开好了方子,刚放下笔,门外的小拾捧着一个木匣子进了庭院,把亲手它交给了连御史,笑呵呵地说道:“连大人,这里是人参、灵芝等的上好补药,是殿下给令夫人的。”
“……”连御使又一次震惊地瞪大了眼,一双通红的老眼再次盈满了泪水,心里是既感动,又觉得惭愧不已。
大皇子宅心仁厚,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将来定是仁君!
连御使差点又跪了下去,就见楚翊微微叹息,温和有礼地劝了一句:“连大人,这冯家的东西,还是不要再用为好。”
被楚翊这么一提醒,连御使下意识地动了动鼻子,空气里弥漫的那股人参味似乎变得更浓了,萦绕鼻端。
他立刻就想到了冯家送给他的那些人参。
连御使也是知好歹的,明白大皇子是为了他好,冯家用心险恶,他们给的东西那就是赃物,他既然已经倒戈指证了冯家,就更不该心安理得地继续用冯家给的药材。
“老钱家的,”连御史急忙吩咐婆子道,“你去把冯家给的人参药材都丢了。”
婆子急急应命,匆匆又进屋去了。
很快,她就从屋里把半截吃剩下的人参拿了出来,讷讷地对连御史道:“老爷,还剩这么半截……”
婆子的圆脸上难掩心疼之色,心道:这可是上好的百年老参啊!
连御史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去丢了。
婆子唯唯应诺,却听一个如环玉相叩的男音响起:“等等!”
婆子就停住了脚步,忐忑地朝那位一袭白衣的神仙公子看去,对方俊美的面庞上,好看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连御史也略带几分不安地朝楚翊看去。
“拿来我看看。”楚翊对着那婆子招了招手,脸上的笑容雍雅平和。
婆子见自家老爷对这位神仙公子一直毕恭毕敬,知道这定是个贵人,二话不说地把那半截人参双手呈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心冲撞了贵人。
楚翊捏起那半截人参,半垂眼帘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眉心又蹙紧了些,看得连御史心里咯噔一下。
连御史嗫嚅地问道:“殿下,这参可是有什么不对?”不会是有毒吧?
旁边的婆子不由咽了咽口水,想想也知道,能被称为“殿下”的人都是贵人中的贵人。
“这是内库里的贡参。”楚翊的语调依然不紧不慢,一双眼睛幽深如夜。
什么?!连御史感觉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脸色更白,差点没吓晕过去。
也就是说,这支人参是从皇帝的内库偷出来的?
皇宫戒备森严、防卫缜密,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可想而知,偷盗内库可不是区区一个冯家可以办到的。
康王,能做到这一点也唯有冯家背后的康王!
康王竟然连皇帝的内库都敢私用,而自己还助纣为虐,差一点就陷皇帝与大皇子于不义!
连御史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悔恨。
站着一树玉兰下的顾燕飞背着手,仰首望着上方的树冠,初春时节,玉兰树已经长出了一颗颗花苞,一树芳华,美得惊心动魄。
心眼真多啊。顾燕飞心里默默叹道,耳边传来楚翊轻缓的声音:“连大人,这参我要带走。”
“殿下请便。”连御史赶紧点头应下,额角的冷汗密密麻麻,心头混乱如麻。
他定了定神,又急急地解释道:“殿下,微臣实在不知这人参乃是贡参,不然微臣万万不敢……”
“连大人不必忧心,”楚翊神情温和地打断了差点就要指天发誓的连御史,宽慰道,“我知盗窃内库之事与大人无关。”
“内库失窃,事关重大,此案必须彻查到底。这几日,锦衣卫会暂且封了贵府。我会交代他们,不会打扰到连大人与连夫人的日常。”
楚翊一番恩威并施,说得连御史是感恩戴德,觉得大皇子不仅公正不阿,而且仁心仁德,将来登基,也必然是一位心怀天下的仁君。
“殿下英明。”连御史感激涕淋地对着楚翊躬身作揖,恨不得三跪九拜地谢过他的恩德。
连御史在老钱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了大门口,恭送二人上了马车。
顾燕飞一上马车,就懒懒地靠到了厢壁上,噗嗤地嘟囔道:“贡参?”
冯家再不济,也不至于连一根百年老参都拿不出来,还要去内库偷。
也就是连御使这种读书读傻了的,才会被楚翊一哄就信了。
她对着楚翊一挑柳眉,笑得仿佛春花烂漫,双肩轻抖,瞳孔异常的明亮。
面对顾燕飞,楚翊也从不打算遮掩,轻轻一笑,仿佛一阵和暖的春风吹进这暗沉沉的马车里。
这一笑,算是默认。
楚翊抬手掀开一侧的窗帘,将那半截参抛给了外面的小拾,吩咐道:“令秦和彻查内官监偷盗内库一事。”
小拾恭声应诺,飞身上了马。
楚翊又放下了窗帘,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红漆木盒,盒子里分成了九格,每一格都放着不同的蜜饯、果脯、坚果、酥糖等。
他一边将木盒往她的方向推了推,一边与她闲话般说道:“内官监不仅总揽内廷诸事,还总掌内外文移。这二十年来,内官监一直都在太后的手里。”
内廷最重要的是人员的任命与调动以及内外消息的递送,这两者都由内官监把控。
也就意味着,皇帝如今在宫里不仅耳目闭塞,而且,他的身边随时可能会被安插太后与康王的人手,防不胜防。
顾燕飞习惯了楚翊时不时地与她说一些朝堂与宫中的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手从匣子里拈了颗蜜饯塞进唇间。
好酸!
她的眼眸眯出一个要哭不哭的弧度。
楚翊从匣子里取了两颗核桃,握在手心,轻轻一捏。
“咔嚓。”
两颗核桃的外壳就四分五裂。
顾燕飞咽下嘴里的蜜饯,默默地为内官监的人掬了把同情泪。
楚翊半垂羽睫,冷白的手指慢慢地拨开核桃的外壳,取出其中完整无缺的核桃仁,一颗自己吃了,另一颗很顺手地投喂给了顾燕飞。
核桃仁香脆,颇合顾燕飞的胃口。
马车缓缓驶动,驶出了巷子。
马车外,小拾先他们一步策马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一炷香后,内官监提督太监秦和就得了小拾转交的“证物”和大皇子的口谕,当下就带着一队人马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内库上下的内侍全数拿下审讯。
宫人们全都提心吊胆,生怕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宫中一片风声鹤唳,流言四起:
“听说内库被盗了,私自盗卖内库的物件可是杀头的重罪啊,这些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最近真是多事之秋,上次皇上在画舫落水,连李公公都被治罪,这一次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折进去。”
“李公公可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堂堂内官监掌印太监,都被秦公公给拿下了。我看啊,这落到秦公公手里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
一道道或惊疑或忐忑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内官监,不到一个时辰,这些被拿下的内侍就不堪重刑地全数招供了。
宫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衣袍带血的秦和走出了内官监,前往养心殿求见了大皇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皇子楚翊以“内官监监内不利,才会屡出问题”为由,雷厉风行地下令重整内官监,整个内廷为之一震。
也有李函的心腹对此提出了质疑,但立刻就被秦和“审”出了或贪墨或勾连外朝等罪名,这些人的惨状令宫中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短短三天,在楚翊的主导下,内官监便拆分成了内廷十二监,内官监之名虽得以保留,可职责大幅度被缩减,从此只负责营造宫室、陵墓、器用暨冰窨等诸事,也就只相当于内廷的工部。
内官监这个在内廷只手遮天的庞然大物瞬间坍塌了,再无力回天。
内廷中这一番整改闹得轰轰烈烈,而对于外界来说,内廷中所发生的这一切,根本无人察知。
直到正月十九,康王楚佑才注意到内廷有哪里不对劲。
“王爷,宫里今天还是没消息。”楚佑的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说道,形容间难掩忐忑。
宫里那边通常每三四天就会有人递消息出来,可自从正月十六后,消息就忽然断了。
一抹阴云涌上楚佑的额头,他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颀长挺拔的身形绷得紧紧的。
得不到宫里的消息,让楚佑感觉自己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又仿佛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