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在竹愣在原处,真真切切看到他写的卖身契。
眼泪顷刻“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周身的气势也霎时回落,不再像一只根根竖直毛发的猫。
“现在主人命令你,带我去找她。”
苏蔓野把卖身契抖一抖,收回袖口。
“我……”
他的那个“不”字已经挤在了唇边,愣是说不出口。
“今天去也不一定能回来,要,要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也去。”苏蔓野冲他耸耸肩,“我雇好车马了,走吧。”
“我不……”
苏蔓野双眼一瞪,他霎时老实。
惦记着他的卖身契,委委屈屈地一抹眼泪,跟她出了门。
轿子内的座椅很窄,他极不想挨着苏蔓野坐。
屁股上跟扎针似的翘起来,侧着脸,默默流泪。
苏蔓野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把贴身的帕子拿出来递给他:“擦擦,别哭了。”
“不要管我!”
语气急躁,说的话倒是软软弱弱。
苏蔓野撑着下巴,索性无事再逗逗他,“你哭什么嘛?”
裴在竹扁嘴不说,拿过她的帕子抹了一下眼泪,委屈得像个小孩。
“我说你毛没长齐?”
“别说了!”
他起身推她,脑袋磕到轿顶又坐下来,耳朵从根处红到脸颊。
“你,你要不要脸的!这种、这种话不许说了!”
苏蔓野玩着手里的衣裳带子,“你爹没给你备下两个通房?”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裴在竹急得炸毛。
“有什么不能说的,食色性也,你就没有想要哪个姑娘?”
“我没有……呜呜呜哇哇哇……”
裴在竹终于被她给说哭,张牙舞爪,眼泪鼻涕全下。
苏蔓野看他哭得如此伤心,不好意思地挠挠脑门。
“行,行,我不说了。”
他如此易激惹,苏蔓野心里想着,生气应该不是毛的事儿。
“那就是我下棋的时候故意戏耍你是吧?”
一说完,裴在竹脸上大颗的眼泪黄豆子似的往下掉,看来是说到点子上了。
“我,我竟然,输给了……深闺的妇人……我枉读诗书,我没用,我……”
他哭得呜咽,越说越伤心。
苏蔓野一派轻松,“你输给我有什么奇怪的?我与先生对弈时都可以赢他半子,赢你和喝水没两样。”
“你,你也上学堂?”他吸了吸鼻子问。
“我不上学堂,我先生只属于我。”
“你先生厉害么?”
“我爹是礼部尚书,当年的登科状元。”
他一下子想起来,“你是京西苏家的!”
“是,苏家。我爹一代尚书郎尚且下不赢先生,他与我对弈,定然十弈九输。”
裴在竹吃惊:“什、什么?”
“你输给我,没什么丢人的。”
他张大眼睛,连哭也忘记,“泥说,泥可以下赢尚书官?”
他哭得鼻音很重,不过倒是没有像刚才难沟通。
“自然,骗你干什么。”
裴在竹低下头,咬着小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蔓野狠狠地捶了他一下。
“你打我干嘛!”裴在竹撅着嘴斥道。
“调教一下我的仆人。”
马车帘外,出了城,山和水都豁达起来。
裴在竹自从得知她的厉害,便忍不住想同她讲话。
“你也学书吗?你读过什么书?”
苏蔓野看着他,打趣道,“读点你情我爱的小人书而已,里面的男人个顶个的厉害……”
“不许说这个!”裴在竹红着脸吼道,“你骗人!”
“被发现啦?现在变聪明啦?”她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悠闲。
裴在竹被她气得又想哭了。
苏蔓野忍不住心底里叹口气,怎么越读越笨了哟,吵架也不会?
“确实读过,史册、历法、天文、诗歌、兵书论理都有涉猎,有时也看木匠书、植栽书、造物书之流,诗词也看,言集也看。”
“那,那你读过书经么?”
“有啊,酸腐道理,来来回回,烦人得很。”
“我夫子最近在教我西都赋,我不是很明白……”
苏蔓野想了想,反正也还有长长的一段路,干脆与他讲讲序文。
从序文讲到杂诗三百,从古史又骂到今朝。
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年幼时她每日只与书为伍。
每一个字都刻在她的记忆中,烙印进她的灵魂里。
直到驾车的马夫“吁——”一声长叹打断。
苏蔓野拍拍衣摆,开口道,“有时间再说,走吧,我们现在去见见那个妇人。”
掀开帘,走出门,帘外已是落日。
这一路比预想中更加远险,今日估摸着是回不去,只盼着进了城能找个酒家住下。
二人一同验了身份进城。
这是一方四面环水的小商镇,与邻城大差不差。
走了许久,裴在竹终于在市边找到了草药铺子的掌柜。
掌柜留个小胡子,此时正拨着算盘。
苏蔓野走过去问道:“请问,您是褚掌柜的吗?”
掌柜抚摸一把小胡子,抬起眼来看看他们二人,慢悠悠地说:“是啊,什么事啊——”
“我来找一下您的女儿,就是嫁去邻城的那位。”
他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摆摆手,“你找她干什么?她嫁那死人还欠钱啊?”
苏蔓野微一颌首,拐着弯道:“不是,我原是与她有些姐妹情谊,现如今是来找她话话旧。”
“走走走,该死的赔钱货,就没见过这样的讨命鬼,左一个右一个来要钱的,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嘀嘀咕咕的赶他们走,一直在旁边不开口的裴在竹看见他的动作,从手中掏出一块令牌,伸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