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朝,开办私塾的一般都是秀才,因为对于举人来说,选择的职业就比较多了,既可以选择出仕做官,实现治世的抱负。
当然若是举人老爷没啥人生抱负,也可以选择在家混吃等死,毕竟在大明举人是免税免役的,光收取投献就能富得流油。
所以除了特别喜欢钻研学问,又想要教书育人的之外,比如之前在山阴稽山讲学的刘宗周,大明朝的教育事业一般都是秀才担当。
但是秀才因为自身水平有限,所以教到学生考中秀才之后,便也没法再教了,毕竟若是这秀才老师真有本事,便自己去考举人了。
所以大明朝的学子中了秀才之后,一般会选择外出求学,去有举人或者进士功名的大儒坐下学习,那种大儒门下,弟子都是成百的,于是大明朝便有了书院这一机构。
而像云仁忠这般,因为家中出过进士举人,所以得天独厚,于是云仁忠这样的学识,在延庆这地方便算得上佼佼者了,这也是云家世代官宦的积累所在。
但是云仁忠的这个破题若是放到乡试的考场上那便是泯然众人矣了,因为这题目虽说是八股文,但其实是问政的,所问的政策便是如何在不伤民的情况下增加朝廷财政收入。
而像云仁忠答的这个轻徭薄赋,虽然话很好听,但是等于没说,而且在乡试考场上的秀才公,又有哪个不晓得这轻徭薄赋,至于庙堂上用实际行政经验的诸公对此肯定也是嗤之以鼻的。
所以若是在乡试考场上,这肯定是落卷无疑了,而且云仁忠的这个答案也只对云舒老爹这样没有实际从政经验,只读了不少圣人之言的四书五经的酸儒又用,像云舒的祖父,这便是不灵了。
卢飏细细瞄了一眼云舒的祖父,只见老头两眼微眯,脸上也没什么波澜的表情,不过这也能说明问题了。
云仁忠说完之后,卢飏便也起身道:“小侄不才,这里献丑了。”
卢飏微微躬身,接着便朗声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所谓赋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
卢飏话音刚落,便见云舒的祖父猛然睁开了微眯的双眼。
跟云舒的老爹不一样,云舒的祖父是做过官的,而且既做过地方官也做过京官,对于这大明的财税弊端自然深有体会,所以他也知晓若是在科场上,这题目便是问财税制度的。
而且他也知道,就云仁忠答的那个,若是送到万历皇帝面前,肯定会被叫来臭骂一顿的。
所以老头刚才没有表态,其实是已经表态了。
不过此时听到卢飏的破题,顿时眼前一亮,直接就点出了赋字,说明答者是知道问者是要问什么的,而且再看民富则君自富,答者似乎也给出了朝廷充盈国库的渠道,这如何不让考官想要一探究竟。
当然更为关键的是最后那一句话,赋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这观点甚为新奇,以往士人对于国家财税的观点都是采用朱熹的“取之于民,用之于节。”
这“用之于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云舒的老爹即使做官多年,一时也对卢飏的破题吸引,卢飏的话音刚落,老头就开口道。
“贤侄,这民富则君富做何解啊,还有这‘赋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又是什么意思?”
老头一连两个问题,这也恰恰说明老头是对卢飏的观点感兴趣的,这边正中卢飏下怀。
对于朝政之事,卢飏有自己独特的观点,而且往往语出惊人却有切合实际,这点连大儒刘宗周都佩服,常对人言,他有一弟子,虽然没有做过官,但却比他这做官的更知晓如何施政。
“太公,这两句话其实应该联系起来解释,朝廷赋税收自民众,然后再用在民众身上,这其中的过程,便是朝廷赋税制度的作用所在,用好了,自然是国富民也富,用不好,则是国穷民也穷。”
卢飏随后便将现代财税制度的一些职能,结合明朝实际,跟云老太公一一讲了,把个云老头听得一愣一愣的,期间不住点头,甚至以手击节。
关于大明的财税改革,卢飏之前便自己推演过,这时只是挑其中能说的,简要给云老太公解释了一番,云老太公听完,直接站了起来。
“贤侄有大才。”
云老太公走上前来,拍了拍卢飏的肩膀又道:“贤侄好好读书,将来科举中第,一代名臣不远也。”
卢飏自然知道云老太公的意思,但是云仁忠父子俩却领会不了这么深,特别是云仁忠,他觉得卢飏的破题跟自己的也没什么区别。
正要开口问祖父自己的破题差距在哪里,刚张嘴便被云老太公打断。
“仁忠,你以后要多向少卿请教,所谓得道有先后,但却不要拘泥年龄,少卿于科举路上虽然比你进学晚,但是学业却要比你精进,你要努力了。”
云仁忠还没申辩,便被老太公给驳回了,愣愣的呆立片刻,随后虽不理解,却依然躬身受教。
“哎,我是多长了少卿几十岁,官场蹉跎许久,但见识却还不如一个十六岁的娃娃,可叹可叹啊!”
云仁忠又坐回太师椅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便又自嘲了一番。
“爹爹何出此言,这朝廷财税之事莫不是轻徭薄赋为上,想那前汉、盛唐皆是如此,才有盛世之治,再说强秦暴隋,横征暴敛皆是二世而亡,如此还不明白吗?”
云舒老爹一直没有出仕,虽然四书五经钻研的深,也中了举,但是于政务上其实比云仁忠强不了多少,所以对于卢飏所有的如何收税,再如何经营国库,不仅一窍不通,而且还有些抵触。
因为卢飏的观点其实与传统儒家以仁孝治天下的观点稍微有些区别,卢飏的观点在传统以仁孝治国的理念上稍微倾向了法家,毕竟现代法治社会穿越过去的人,所以这样的观点也不稀奇。
“唉,你虽是举人出身,但你未曾出仕,你可知如今圣上和朝官最忧心的是什么?”
云老太公见云舒老爹也不明白,心里略有些失望,便开口教导道。
“福王就藩?”
云舒老爹还是关心朝政的,多少还知道些朝廷的事。
但见老太公摇头不语,接着便又道:“党争?”
云老太公依然摇头,随后说道:“非也非也,圣上和百官最关切之事乃是赋税。”
云老太公说完,见云舒老爹愕然的样子,接着便语重心长的道:“自朝鲜抗倭之后,国库依然空虚,当年我在京师为官时,各部尚书和内阁大学士每日上衙最忧心之事便是太仓没银子。”
“咱大明幅员辽阔,东到大海,西到荒漠,南到瘴疠之地,北到冰雪荒原,人口亿万,各地气候不同,所种作物也不相同,一年之中总有这样那样的变乱出现。”
“而且近年来,往往是多地同时发生乱子,常常是湖广大水,河南大旱,福建倭乱,陕西边乱,西掳、北虏、东掳常常寇边,灾民要赈济,边疆武备也要修,但这些均离不开银子粮食,每日一上衙,便有各地的急报传来,你说说,你若是内阁首辅,你最忧心何事?”
云舒老爹经老太公一指点,顿时也明白了,接着便道:“钱粮!”
“对,正是钱粮,当年为了钱粮之事,为了治河,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恨不得在大殿之中打起来,为了安抚闹饷的军士,兵部尚书指着户部尚书的鼻子骂娘,只因兵部一郎中因为没钱发饷,竟然被边军给绑起来把鼻子给割了。”
“但是户部尚书也难啊,朝廷一年就那点赋税,这也要那也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尚书被逼的几度向陛下请辞,而且自张居正死后,朝廷的赋税一年却比一年少,花销却是一年比一年多,没有钱粮,便也啥都做不了,武备没法修,灾荒赈济不了,你说圣上能不忧心嘛。”
“再说回你出的这道四书题,在你眼中,这只是一道普通的四书题,但是在考官眼中,这便是一道问政题,所问何政?当然是赋税。”
“就仁忠答的那个,满嘴仁义道德,但却屁用没有,骗骗你这不通政务只知读书的考官还行,但凡知晓朝政的,定然黜落不提。”
“而那会试的考官不是内阁大学士就是各部的尚书侍郎,又或者是翰林院的,那些人关心什么自不用我说了,你如今便知道你为何在会试中屡试不第了吧?”
云老太公这话其实说的很重了,尤其是当着卢飏这个后辈的面,直接便把云舒老爹的短给揭了出来。
不过云舒老爹听了之后却是心服口服,当即便给老太公跪了。
“爹爹教训的是,您老今日这番话着实惊醒了孩儿,孩儿谨记了。”
见老爹跪了,云仁忠自然也不能再站着,忙跟着老爹跪下,嘴里言道,受教受教。
其实这便是官宦人家的好处,走了弯路不怕,他们有人指点,便能很快改正。
不过人家父慈子孝的,却把卢飏弄得很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咳嗦两声,喝了一口茶水,好掩饰一下尴尬,心道:等回到京师,一定要把这一幕绘声绘色的说给云舒听。
众人重新起立坐好,卢飏又以在京里给云家女眷带了礼物为由,请求拜见云舒娘亲和祖母。
这其实是云舒交代的,卢飏知道这时候对于大户人家来说,客人见女眷不容易,都得是关系非常近的才行。
但是为了云舒,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可是出乎卢飏的意料,云老太公闻言,直接便答应了,接着便让云仁忠去后堂请母亲和祖母来。
一会儿工夫,云舒母亲搀着老太太便进到了厅中,卢飏行了子侄礼,又献上礼物寒暄,用眼观察了一下两位妇人的气色,感觉还不错,等回到京师,也好向云舒交差了。
卢飏长的不错,又年轻,妥妥小鲜肉一枚,而且还带着礼物来的,送的又是上等的湖丝和京师最新款式的头饰,两位中老年也是非常欢喜。
一旁高坐的云老太公看卢飏也是越看越欢喜,但忽又想起一事,心中不免感伤。
接着又寒暄了片刻,卢飏任务完成,便欲起身告辞,但却又被云老太公强留下了吃了午餐,又让云仁忠去请云家二叔前来作陪。
云仁忠的这个二叔名叫云德宏,也是个举人,今年年初刚在吏部补上了一个县丞的实缺,不过还没有去上任,正是在兴头之上的时候。
当然一下子就能补上县丞的实缺,这其中自也与云老太公早年在京中为官时结下的善缘有关,若是寻常人家的举人,估计也就是教谕打发了。
卢飏从没见过云舒的这个二叔,不过却在之前听云舒为嘛离家出走的时候,听云舒说起过他,当时就是他鼓噪云家,要让云舒殉节。
所以,卢飏虽没见过这人,但是第一印象却肯定好不了了。
不过云德宏却不知道这些,得知来客竟然是个秀才时,云德宏却是百般不愿来的,毕竟他一个举人来陪一个晚辈秀才后生,实在有失身份。
但是碍于云老太公的要求,云德宏还是来了。
席间,云老太公又向卢飏打听了下京中的事情,卢飏便捡着京中有趣的事和朝堂上的大事跟众人说了,特别是说道云老太公熟悉的人和事的时候,老太公也是一阵唏嘘,直言时光易逝,物是人非。
不过酒喝到一半,一直说京师的往事,云德宏可能是感到有些无聊了,便提议作诗。
在场的一个进士,两个举人,外加两个秀才,自然是不怵作诗的,但是云德宏提议之后,云仁忠却不怀好意的看了看卢飏。
卢飏自然无有不可,作诗嘛,对于卢飏来说那是手到擒来了。
云老太公正好也想试试卢飏的诗才,便也欣然允诺了,只是云仁忠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有什么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