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穆青很晚才回到家。
把提职、分房两个好消息告诉了岳父岳母和妻子,岳父岳母拍掌叫好。
他看着妻子高兴得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欢呼雀跃的样子,穆青觉得很幸福,就有泪水慢慢淌进了自己内心深处,滋润了干涸的心田。
穆青和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很感谢妻子能看上他。
他喜欢妻子的纯真善良,没有心机。他跟妻子相处,觉得轻松愉悦。曾暗自发誓一辈子要对她好,要让她生活幸福。
妻子是自己生活中的那一抹亮色,认识她以前,穆青就像一直走在灰暗的沙尘暴天气里。
从小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愿,动辄打骂,让穆青不敢对“外界”有什么奢求,甚至正常要求都不敢有。
于是只能自己要求自己,慢慢养成这样的习惯。
在穆青小时候的世界里,父亲的意愿,作为离他最近的“外界”,是不可违背的。
他内心又不认为这个“外界”是对的,于是去与这个“外界”抗争,抗争的结果,就是嘴角被打的淌血。
为了求得内心与“外界”的平衡,不再去争,与“外界”只是淡然处之,甚至无视。无视这种灰暗的沙尘暴,不再与其相争。
这应该是穆青自己“与世无争”心愿最根本的来源。
长大后,即使参加工作,这种“与世无争”作为一种惯性一直保持着,于是只关注自己的内心。
内心犹如一盏油灯,光亮如豆,他小心呵护不让外界的沙尘暴吹灭。
这唯一的光亮,就是穆青自己跟自己较劲的努力。
这种努力只是一个人的孤独跋涉,遇到的困难、挫折、悲伤、喜悦、沮丧、焦虑等等都要一个人承担,内心需要装下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在这如豆光亮照耀下,即使内心存放的东西已经很多,而且还在增加,也不敢拿去“外界”。
穆青觉得“外界”的沙尘暴还过于猛烈,拿去外面就会被吹散。这也就是他不得不“心大”的原因。然而这其实让他感觉很沉重,很无奈!
直到认识自己的妻子,他看到了远方天空中那一抹橙红色的亮光。
推测外界的沙尘暴也许会逐渐消退,今天,王铁与他所讲,让他觉得沙尘暴也许过去。
这时的穆青清晰地意识到,相对于内心,自己接触的“外界”在逐渐变大。
离自己最近的也不再是父亲的意志,而是自己妻子的善良与理解,工作环境的友善与帮助。
其实,如果进一步认真想想,这个“外界”早在他大学时期就已经发生改变。
最明显的例子,那时候与贺民生、张凯之间的友谊,学术上的争论,是没有约束的,没有不可以违背的意志。
参加工作后,梁亚静对穆青方案的接受、企业管理部经理对他的赞赏、张经理对他的肯定。
到王铁对他敞开心扉,对他职位的提升、分房的帮助,甚至胡经理的不计前嫌,这一幕幕在穆青的脑海里逐一浮现。
可以肯定,“外界”不再是他理解的沙尘暴,他更不用小心呵护内心油灯如豆光亮。
那光亮在逐渐变大,在被“外界”接受,在走向“外界”,在与“外界”的阳光融合。“外界”和内心的那道分界线在逐渐变得模糊,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消失。
那些在内心深处沉淀已久的悲伤、窃喜、忧愁、焦虑等情绪,那些在内心深处已经变得潮湿、陈旧的无奈与沉重,都在慢慢地晾晒在阳光下,在挥发,在升华。
穆青的内心在慢慢变空,这让他变得轻松。
王铁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穆青不是很理解,但理解王铁讲的“争与不争其实不重要,做你自己就好”。
这应该是对自己内心努力的肯定。希望自己能保持这种状态,做好自己。
至于是否要与“外界”相争,王铁的意思是不重要。
穆青大概想明白,其实自己内心努力如果与外界联系起来,本身就是一种“争”,因为他一定会给内心以外的“外界”造成影响。
不论自己能够提前转正结束实习期,还是提职、分房,都是内在的努力给“外界”施加的影响,没有内在的努力,这些“外界”的东西是“争”不到的。
虽然从穆青本心事先并没有这样的预期,但实际的结果却不得不承认,只要努力,事先没有预期,也不等于就没有“争”。
有预期,应该就一定是在与“外界”相争,这也并不可耻。
不论有没有预期,都会有“争”到“争”不到的不同结果。只要努力了,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人生无悔。
与世无争,除非自己内心不再努力,自己“外界”才有不受影响的可能。
穆青想自己与世无争的心愿,其实范围很窄,就是指事先没有与世相争的预期以及心愿而已。
之前是一种消极的无奈,今后可能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一种豁达。
“争”应该包含对抗、敌意成分,包含对“外界”友善的否定。
对于敌人或对手应该去“争”,但对于“外界”的友善反而与世无争为好。
当穆青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就不再纠结,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可以不去上班。早上,穆青是在妻子的催促中醒来的,他们今天要去看穆青父母。
穆青从上大学以后,回家的频次就越来越少。
一开始是因为不想听父亲的说教,大部分课余时间在图书馆看书。看累了,宁可去外面瞎逛或看电影,也懒得回家。
后来参加工作以后是因为太忙,离家也比较远。
每次穆青回家,母亲都会很高兴,忙前忙后做他喜欢的饭菜。
父亲反而话越来越少,基本不再有居高临下的说教。因为身体原因,也戒了烟酒。
父亲也许是年龄大了,也许是戒烟酒的缘故,身上少了原有的戾气,平和了很多,也不再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类话。
吃饭时会跟穆青闲聊几句,基本不再有什么目的性,只是闲聊。
穆青结婚以后,因为很多时间还是住在工厂,妻子反而会经常替他看望父母。
她家离穆青父母家虽然很近,但结婚时,穆青父母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住,搬去了穆青母亲的乡下老家。
虽然离得远了,但她会定期坐车去看望老人。
穆青媳妇叫文朝晖,人如其名,长得漂亮,文静,就像早晨的阳光,在一家国营饭店当仓库管理员。
去看老人时,会在自己工作的饭店,买一些老两口爱吃的饭菜打包,带给两位老人。
老两口对穆青媳妇说不出地喜欢,待她就像自己亲闺女,每次看到她都是眉开眼笑。
穆青结婚以前就已经不再怨恨父亲,也不怎么讨厌回家。
父子俩像是形成一种默契,谁也不会再提以前的事情,父子间原来的那种淡然也缓和了很多。
为什么会这样,穆青自己也讲不清楚,可能是因为父亲不再会以教训的口吻跟他讲话,态度平和。
也可能是因为穆青自己在改变。
贺民生的事情,让穆青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
也许正是穆青当时与世无争、不强求,甚至无奈接受的心态,才给了贺民生去食品公司的机会。
如果当时一定去争,伤害的就是贺民生的友谊和善良,穆青觉得那是自己不愿意看到的。
穆青知道,虽然当时自己被迫吃亏,不得不承受,然而至少他没因为去争,伤害“外界”的善良、友谊等这一类美好东西。
这恐怕也是他与“外界”真正和解的开始。
这件事使穆青看到问题的两面性,内心就有跟自己家庭进一步和解的意愿。
这种意愿,让穆青很快看到家的另一面,而不是把注意力一直放在以前父亲的粗暴上,现在的父亲也没有了以前的粗暴。
直到昨天晚上,穆青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尤其想明白了自己小时候的境遇以及现在的改变,就更是放下了。
穆阳与穆青完全相反,一直都跟父母剑拔弩张。穆阳很像年轻时的父亲,脾气暴躁,一身戾气。
穆阳从部队复员回来,被分配到本地电厂上班。
很好的一份工作,很多人都羡慕。
电厂的工资、福利待遇,要远远好于当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企业。
离家会比较远,但每天都有专门的班车接送。
这样一份人人羡慕的好工作,却被穆阳轻易放弃。
一开始是请假,后来干脆旷工。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早上起不来。
一开始在家里住,还有父母每天督促。后来结婚,单独住岳母的一套房子,就没人管了,旷工久了就被电厂开除。
这期间父母找过穆阳很多次,苦口婆心劝他好好上班,不能丢了工作,但穆阳根本就听不进去,觉得父母没本事。
只知道好好上班,根本不知道上班没一点出息。再说多了就跟父母吵,父母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彻底丢了工作。
穆阳比穆青早结婚,穆青结婚时,穆阳已经有了一个刚出生的儿子。
被电厂开除后,穆阳跟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自己做服装生意。
刚开始赚了不少钱,有了钱开始赌博,最后赔的连最初两个很好的服装摊位都被兑出去了,借的钱也还不上。
这时正赶上他大舅哥结婚,岳母因此需要收回他们夫妻俩单独住的那套房子,给他大舅哥当婚房,穆阳夫妻俩不得不搬回穆青父母家。
两夫妻都是好吃懒做之人,几乎每天吵架,吵架的根本原因就是没钱。
住在一起,穆青父母一开始会想办法接济两夫妻。
发展到最后,小两口没钱就理直气壮地跟老两口要,老两口不给或没有时,就跟老两口吵架。
最后逼得老两口没办法,双双办了病退,搬去了穆青母亲乡下老家,眼不见心不烦。
穆青姥姥、姥爷已经去世,留下一套老房子,姨和舅舅们都没在那里住。
穆青父母就借住在这所老房子里,前后各有一个小院,种一些蔬菜、瓜果,养几只鸡,没事跟村里老人聊聊天。老两口挺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想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