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就得罪了胡经理。
那天晚上很晚,他独自一个人去工厂旁边的小饭店吃饭,心情郁闷就要了一杯白酒。
刚喝没两口,就见到杜军和一群朋友,从饭店唯一的小包厢里出来,个个都是红头涨脸,应该都没少喝。
杜军也看到穆青,就让朋友们先走,一身酒气地来到穆青桌旁。
在穆青对面坐下,点燃一根香烟,问:“借酒消愁?不至于吧?”
穆青没好气地说:“今天你都看到了,我也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
杜军嘿嘿一笑:“你来生产部就是一个错误,还问错在哪儿了,你自己应该知道吧?”
穆青疑惑地看着杜军,问:“知道什么?”
杜军同样疑惑地看着穆青:“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
穆青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讲什么?”
杜军愣愣地看了穆青一会儿,好像若有所思,然后狠吸了一口烟。
四下看看,见四周没人,身子前探,压低了声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王经理把你要来生产部,就是对胡经理施压的!”
“胡经理一直都不服王经理,一直认为这个生产部正职应该是他,不应该是王经理。”
“王经理一开始对胡经理各种忍让,结果没用,胡经理很多事情不听王经理的,认为王经理根本就不懂生产管理。”
“你来之前,后道工序就胡经理一个人。王经理没人可用,只能忍气吞声。”
“想过从车间调一名有经验的人上来,但都知道胡经理的霸道,也知道王胡二人不和的内幕,所以没人敢来。”
“现在看,你是因为不知内情才来的,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熟悉了业务。”
“胡经理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排产计划了,你今天基本就是突破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他应该是认为,没有他,你也基本没问题了。你今天的举动,估计他是认为,你在代表王经理跟他宣战。明白了吗?”
穆青和杜军都是一九八九年大学毕业后被招进这家工厂的,这是一家三千人的大型日用陶瓷厂。
一九八九年与港商合资,前身是一家国营工厂。一同被招进来的还有其他几个大学生,至今已经快三年了。
杜军已经是中级主任科员,穆青还只是一个普通科员,工资奖金都比杜军低不少。
目前他们都在生产部,杜军管前道工序生产排产、计划编制、日常生产调度,穆青管后道工序。
工厂以白瓷库为界,白瓷库前面的原料、成型、烧成、匣钵模具、白瓷分级等车间统称为“前道工序”。
白瓷库开始,加上后面的加彩部分,贴花、烤花、彩瓷分级、彩瓷库、包装等车间统称为“后道工序”。
王经理名叫王铁,四十二三岁的样子,精明干练,是生产部的正职主管。
省属大学文学专业本科毕业,有比较深厚的文学功底,年轻时发表过很多文章。
以前这个工厂,除了肖总经理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外,剩下的就属王铁学历比较好一点。
其他工厂内的中高层管理人员,还有一些大专、中专、成人夜大毕业的。
剩下一部分都是高中毕业,在基层摸爬滚打很多年,积累了较为丰富的工作经验,然后被提为中高层管理人员的。
跟港商合资以后,对方原则上不会干涉工厂的生产经营管理。
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希望每年都能够招一些大学毕业生进厂。提升工厂的文化水平,以便更有利于工厂的长远发展。
肖总经理以及代表国资委管理该工厂的陶瓷集团公司,都非常支持这个想法。
穆青他们几个一九八九年来工厂的大学生,就是在这个前提下被招进来的,是合资后第一批专门引进人才。
生产部除了王经理外,还有两名副经理——张经理和胡经理。
张经理主管前道工序,是杜军的顶头上司。胡经理主管后道工序,是穆青的直接领导。
穆青刚刚从企业管理部调来生产部时,分配给胡经理。
胡经理让他做后道工序排产计划,但没有跟他讲应该怎么做。他试着问胡经理应该从哪里入手?
胡经理看着他,不无讽刺的讲:“你不是大学生吗?而且学的就是企业管理吧?还要我教你怎么做?”
听胡经理这样讲,穆青不敢再问什么,只好说:“那我试着做一下,做完后麻烦胡经理帮忙看看。”胡经理没理他,只是摆摆手。
接下来的几天,穆青按自己的理解,先找到交货计划,然后根据交货计划,把不同品种的不同需要量分解到各工序,计算各工序生产量。
这个过程比较复杂,这时还没有普及电脑,只能手工列表,用计算器计算。
一天下午临下班时,胡经理来到穆青办公桌前,拿起一张穆青做的报表,讥笑说:“你们大学生就写这样的字?也太难看了吧?”
穆青窘迫地站起身,不知所措。
胡经理指着穆青手边的计算器问:“你要用这个?不会打珠算吗?”
穆青只能老老实实的说:“不会。”
胡经理象看怪物一样,盯着穆青看了有半分钟,然后说:“练字、学珠算!这个表儿别再做了,什么都不是!每天去后道工序参加调度会,能不能听懂看你自己的造化!”
穆青能够明显感觉到胡经理的敌意,但不知道这种敌意从何而来。
之后的几个月里,穆青一方面老老实实按胡经理的要求练字、学珠算、参加调度会,另一方面,大部分时间在后道工序的各车间里跑。
很快后道工序各种产品的生产进度,在穆青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后道工序各车间主任以及调度、班长等人员也越来越熟悉。
他根据排产计划落实生产进度,自己还专门做了一个生产进度表。通过这个进度表,基本掌握了各车间的生产进度情况。
这时排产计划基本都是胡经理做的,穆青感觉胡经理也没有再要交给他做的意思。
他试着帮胡经理,都被胡经理以各种理由赶走。他也给胡经理展示过练字、珠算的学习成果,但胡经理都视而不见。
一天临近中午时,王经理从总经理办公会上回来。
召集大家开会,跟大家讲:“我们厂新进一批电脑。肖总要求各部门都要配备,提高工作效率,这是大趋势。也专门引进了电脑方面的人才以及书籍,希望大家尽快学习电脑办公。”
王经理一边看着两位副经理,一边说:“张经理五十多岁,我和胡经理也四十多岁了。学起来应该会比较慢,而且事情也比较多。”
“这项工作我看就从杜军、穆青两个年轻人开始吧。你们两个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学习能力应该很强。”
张经理插话说:“杜军短时间内,还是需要把主要精力先放在生产计划以及调度上。刚刚入门没多久,需要强化,空闲时再去学电脑吧。”
杜军比穆青早来生产部半年时间。
王经理点点头,说:“当然,学习电脑不能耽误工作。”
这时,胡经理看着穆青,似笑非笑地说:“那就穆青多花一点时间学电脑,反正,现在工作上也帮不上什么忙!”
王经理看了一眼胡经理,扭头问穆青:“没问题吧?”穆青赶紧站起身回答:“没问题,没问题!”
他后来想,既然电脑办公是大趋势,怎么领导们好像都把这项工作当成负担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穆青一方面继续熟悉后道工序的生产,另一方面希望把后道工序排产计划纳入电脑操作。
他借来电脑方面的书籍学习,同时跟工厂内电脑方面的专业人士请教,很快就用电脑做出了第一份后道工序排产计划。
跟胡经理手工做的排产计划对比,基本相差无二,他觉得应该可以为胡经理分忧了。
手工做这个计划要好几天时间,还不能保证准确无误。
用电脑操作几乎用不了一天就可以搞定,而且不会有计算错误。
穆青觉得很兴奋,兴冲冲把电脑打印的排产计划拿给胡经理看。
没想到胡经理却对他大发雷霆:“你真是长本事了,是吧?谁让你用电脑做排产的?你既然用电脑能做,那就不用我做了!”
说着,就拿起自己正在做的手工排产计划撕得粉碎,然后恶狠狠地扔在地上摔门而去!
穆青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一幕都被外面大办公室的杜军听到,杜军默默走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纸屑,起身拍拍穆青的胳膊,什么也没说,走出去。
胡经理的反应完全超出了穆青认知范围,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所以才来小饭店喝酒,没想到碰到杜军。
现在杜军讲的这些,才让穆青知道,自己来生产部背后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之前胡经理的敌意,在这层关系下就都能解释通了。
穆青后悔没能早一点知道,如果能早一点知道,也许就不会给胡经理造成这么大的误会,也许就能跟胡经理处好关系。
穆青也明白,这种相对隐秘的内幕是不可能拿到桌面上讲的,但聪明人可能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会说破。
他自己应该是那种相对较笨的,当局者迷。估计今天如果不是因为喝了酒,杜军恐怕也不敢讲。
穆青很感激杜军,就跟杜军多聊几句:“我来生产部之前、之后,王经理都没有跟我讲过什么,你讲的这些都是推测吧?”
杜军狠抽了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狠狠的用脚撵灭,说:“你傻还是王经理傻?你来生产部,已经起到施压胡经理的作用,王经理为什么还要跟你讲什么?”
“王经理只观察就好,你能胜任这份工作,那么胡经理就没有了霸道的资本,王经理也不用再忍气吞声。”
“如果两人还不能正常相处,直接让胡经理走人就好,有你可以顶上。你不能胜任这份工作,至少通过你的到来也警告了胡经理。”
“你不能胜任再换别人就好,这样还不会当面跟胡经理撕破脸,为什么要在你的一棵树上吊死?”
杜军的这个说法不得不让穆青点头。他渐渐明白,自己恐怕只是王铁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但即使被利用了,他恐怕也没办法恨王铁。
不论王铁出于什么目的,把自己要来生产部,毕竟客观上,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
其实胡经理何尝不是一枚棋子,只是胡经理不甘心而已。
穆青事先不知道这样的内幕,但现在知道了,恐怕也根本不可能摆脱做一枚棋子的命运。
在他自己变成棋手前,恐怕只能就是棋子。他看了一眼杜军,不得不由衷地佩服杜军的睿智、通透。
他该怎么跟胡经理解释?难道去跟胡经理讲,自己事先并不知情,并不知道他跟王铁之间的矛盾,王铁也没有跟他讲过,然后请他谅解?
这样讲显然不行,根本就不可能讲清楚,胡经理也不会信,还得罪了王铁。穆青一边喝着酒,一边陷入了沉思。
杜军见他这种状态,就起身告辞:“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
穆青也站起身,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杜军听到这话,刚走出去几步,忽然回头跟穆青讲:“刚刚讲的这些话,你自己知道就好。千万别跟其他人讲,我也只当是什么都没讲过。”
穆青明白,郑重地点点头。
第二天胡经理没来上班,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胡经理都没来上班,听人讲是请了长期病假。
这期间,后道工序生产管理方面的事情,基本就完全交给了穆青。
一开始王经理花了很多时间跟着穆青,包括排产计划的编制、日常生产调度、调度会召开、交货期的保证等方方面面的事情,王经理都会过问,而且问的很细。
这段时间,穆青与王经理很多次单独接触,但关于穆青来生产部背后的故事,王经理一字都没提过。
更没有讲过他跟胡经理之间的矛盾,对胡经理也没讲过一个字的坏话。
穆青甚至怀疑杜军讲的是否真实,但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确信一定是真的,否则很难解释胡经理对他没来由地产生敌意。
后来在与车间主任以及调度们接触时,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基本可以确认王经理与胡经理确实存在矛盾,而矛盾的根源也与杜军所讲相同。
穆青很悲哀,他根本不想卷入类似的争斗中,然而他不但卷入,而且成了帮凶。
最悲哀的是,他已经成了帮凶,自己还不知道,即使现在知道了,也没办法。所以干脆不再想这件事,一门心思的好好工作。
一天晚上十点左右,穆青还在汇总当天的生产进度表,这个进度表明天早上的调度会要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
主管前道工序的张经理突然回办公室拿东西,见到穆青先是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点儿了穆青还在工作。就过来拍拍穆青的肩膀问:“你每天都要这么晚吗?”
穆青见是张经理,赶紧站起身,回答:“差不多吧,胡经理不在,我自己又不是特别熟悉,一些事情做起来就比较慢。”
张经理点点头:“也真难为你了!”穆青说:“慢慢熟练了估计就不会这么晚了。”
张经理看着穆青,不无怜爱地说:“经历这样的变故,还能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没人指导,也没人帮忙,完全靠自己熟悉,并很快就适应新的环境,新的要求,一门心思的认真工作,实在不简单。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承受力,是不容易做到的。”
穆青赶忙说:“您过奖了。”
张经理拍拍穆青的肩膀,说:“好像从来都没听你抱怨过?”
穆青苦笑一下,说:“哪敢!是我自己没用,哪里还能抱怨。”
张经理意味深长地看着穆青,说:“你的心好大!”
穆青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明白,张经理所讲的“心好大”是什么意思。
张经理拿了东西,给他放下一包烟,对他说:“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穆青连连道谢。
从那天以后,穆青能够明显感觉到,张经理对他的态度有很大转变。从原来的事不关己,变成主动配合穆青工作。
后道工序加彩,每张订单都需要配套生产,否则很容易出现一张订单只差一个品种,就不能按时交货的情况。
除了贴花,需要花纸供应及时外,很大程度上,也要依赖前道工序不同品种白胎供应及时。
张经理除了会遵照穆青的排产计划,组织前道工序的生产外,还会定期跟穆青结合需要调整的地方,然后根据穆青的意见及时调整前道工序生产。
在张经理主动配合下,穆青的工作逐渐越做越顺,加班的时间也在逐渐减少,对此穆青从心底里感谢张经理。几次想请张经理吃饭,都被张经理拒绝。
张经理总是说:“你和杜军去吃吧,很多都是杜军安排的,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有话可聊,我一个老头儿就不掺合了。”
于是,穆青和杜军的关系就越走越近,最后到无话不说的程度。
一段时间后,当王经理看到,整个后道工序,并没有因为胡经理的离开而出现问题。
各车间生产组织井井有条,产品配套包装效率逐渐提高,基本就放手让穆青去做,过问的就比较少了。
穆青每天忙的脚不沾地,也就没时间再认真想跟胡经理、王经理的关系问题。
他很想能有机会跟胡经理解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讲,胡经理也不在工厂。
大概是在穆青来生产部一年左右,胡经理回来生产部跟大家告别。说是因为身体原因不能胜任生产部的工作,已经被调去工会任副主席。
那是穆青最后一次在生产部见到胡经理,几次上前想跟胡经理说话,但胡经理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也就只能作罢,为此穆青内心一直都愧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