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如果事实证明我确实丧失了生育的能力,我也就死心了,所以——”
“接着往下说,不要停下来。”
“无巧不成书,一次,我到上海出差,晚上没事,在黄浦江边溜达了一会,感觉有点饿了,就在一家大排档要了几个菜,一瓶啤酒。吃到一半的时候,走过来一个女人,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她坐在我的对面。”
降央嘎亚一定是在编故事,不管他的故事怎么编,其核心主题一定是,他对这个女孩子的情况一无所知,你们不是想从我的嘴里面抠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美子(梅子)的底细,如何提供给你们呢?
且看降央嘎亚怎么往下编。
“我在和摊主说话的时候,她听出了我的口音,她说她也是山城人,便和我攀谈起来。她——她非常漂亮——但又不是那种轻飘的女人。”
“此人就是美子(梅子)?”
“不错。”
“她姓什么,真名叫什么?”
“她姓湛,真名,不知道,她的小名叫‘梅子’,梅花的‘梅’。她说她中专毕业以后——她读的是幼儿师范,本来,她不想当幼儿园的老师,为了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她下面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母亲身体不好,父亲是一个铁路工人,就是整天在铁道上检查铆钉有没有松动,路基有没有下沉的工作。”
“她家的生活一直很拮据,所以才报考幼儿师范的。她想租一个门面,开一个洗头房——当时,开洗头房的比较来钱。我看她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子,就和她交往了。”
“之后呢?”
“之后几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结伴在上海转了两天,几天后,我要回京西,她主动提出,想跟我回京西。到京西以后,我把她安排在旅社住下,刚开始,我并没有往那方面的想法,她倒是有那方面的想法,我说的不是苟且之事,她想和我在一起生活,我跟她说我有老婆,她说她不在乎,她说她不要名分,一次喝醉酒,我跟她说了我和家珍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有孩子的事情,我还跟他说家珍让我休妻再娶的事情。她说可能是家珍身体有问题,她想为我生孩子,我没有想到她和我想到一起来了。”
“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她跟我在一起两年,但一直没有孩子,我也就死心了,确实是我的身体有毛病。我已经耽误了一个女人,不能再耽误第二个女人了。我就和她分手了。我要回山城,就必须她断掉。”
降央嘎亚一下子变成了大圣人。
让令狐云飞感到惊异的是,降央嘎亚竟然对王洪宝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在这方面一定下了很大的功夫。
“你不知道梅子的真实姓名,总该知道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吧!”
“我只知道她是山城人,至于是山城什么地方的人,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我们俩萍水相逢,又不是合法的夫妻,没有必要刨根问底,最重要的是,梅子跟我在一起并不是图我的钱,她在生活上很节俭——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人。”
降央嘎亚就像说书一样,思路清晰,语言流畅。
“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会住在马婆婆庵吗?”
“为什么?”
“我原先是住在十三营一家旅社的,梅子说住旅社太贵,人来人往又比较嘈杂,马婆婆庵是她看中的地方,那里既安静,房钱又便宜,庵里面的尼姑生活很艰难,只要给一点香火钱就行了。一举两得,既解决了住房的问题,又接济了几个可怜的尼姑,我就答应了。”
“关键是马婆婆庵有一个观音殿,要想有孩子,就得每天拜拜观音,修点功德。梅子特别相信这个。我们就和马婆婆庵的师傅说了,她们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梅子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姑娘,她听说家珍经常给我洗脚修剪指甲,所以,她也坚持每天给我洗脚,我的脚趾甲一长,她就给我剪。实不相瞒,如果不是母亲生病,如果不是念着家珍对我的那些好,我真不舍得让梅子离开我。她只有二十五岁——很年轻,跟着我是没有任何前途的——我说得是子嗣。”
“我没有办法给她名分,因为我不会和家珍离婚。即使家珍跟我离婚,我都不会跟她离婚。所以,回到山城以后,我纠结了几天以后,和她分手了,分手的时候,我给她五万块钱,她没有要,后来,我在她的包里面塞了一张八万块钱的支票。”
“之后,她没有再找过你吗?”
“她可能会找我,但她没法找到我,因为她不知道我的去向。我连我是那儿的人都没有告诉她。”
就这样,梅子,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在降央嘎亚的舌头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项代沫转身将放在身后的扎染包裹拿到桌子上。大家都知道这个包裹里面包着什么。
要想让降央嘎亚现出原形,低头认罪,只有靠包裹里面的东西了——准确地说只有靠老人藏在抱被夹层里面的那根辫子。
降央嘎亚的视线落在了包裹上,包裹外面的扎染头巾,降央嘎亚应该是熟悉的,但降央嘎亚很快就将视线移到了令狐云飞的脸上,他的视线和赵子蒙的视线有一个非常短暂的对接,此时,赵子蒙正在观察他。降央嘎亚又将视线迅速移至别处——降央嘎亚对这样的“对接”缺乏足够的自信和勇气。
赵子蒙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但令狐云飞没有从降央嘎亚的眼睛里面捕捉到慌张和恐惧。
“这个包裹里面有几样东西,你好好看看。”赵子蒙从项代沫的手上接过包裹。
降央嘎亚的表情有些木然。
赵子蒙将包裹打开。
降央嘎亚很听话,他已经看到了——至少是看到了绣着牡丹花的抱被。
令狐云飞先拿起那套婴儿穿的衣服和两只袜子,走到降央嘎亚跟前:“这是一套婴儿穿的衣服,你看仔细了,这套衣服是孩子的母亲缝制的,这是一双袜子,上面绣着一个‘福’这双袜子比较大,刚出生的婴儿脚太小,很难找到合适的袜子,所以找了一双比较大的袜子凑乎一下——袜子大一点、长一点也好,可以将裤脚包裹在里面。”
降央嘎亚对这套衣服和袜子应该是比较熟悉的。
但降央嘎亚没有任何反应。
降央嘎亚有没有反应并不会影响赵子蒙继续展示包裹里面的东西。
赵子蒙走到桌子跟前,放下衣服和袜子,又从抱被里面拿起一个红布包,打开红布包,走到降央嘎亚的跟前:“这是五块银元,降央嘎亚的亲生父母在将他送人之前,在抱被里面放了五十块这样的银元,降央卓布舍不得用,特地留了五块。另外四十五块银元,降央卓布全部用在了降央嘎亚的身上,在降央卓布家,降央嘎亚过的是一种少爷般的日子。”
“赵队长,还有什么话,您请说,别尽整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赵子蒙的展示可能触动到了降央嘎亚身上的某一根神经。
“稍安勿躁。凡是该做的事情,我们都要做,该说的话,我们都要说。我们的手上还有一张照片,”赵子蒙转身从项代沫的手上接过照片,“你再耐着性子看看这张照片。”
降央嘎亚抬起头扫了一眼照片。
“这是降央卓布夫妻俩在降央嘎亚两岁的时候拍的照片——这是降央卓布家唯一的一张照片,两个亲生的儿子降央扎西和降央呼勒都没有照过这样的照片。”
降央嘎亚低着头,他已经有点焦躁和不耐烦。
情况完全出乎降央卓布的意料,降央嘎亚看到包裹里面的东西以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赵子蒙拿起抱被走到降央嘎亚的跟前:“据降央卓布回忆,有一次,他们夫妻俩到亲戚家去喝酒,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有人翻看过这些东西。”
赵子蒙接着道:“当时,只有降央嘎亚一个人在家。降央嘎亚就是在看到了这些东西以后才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的——他的性格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生微妙变化的。”
“不过,当时,降央嘎亚看得很不仔细,他漏掉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降央嘎亚对赵子蒙这句话给予了高度关注,他慢慢抬起头,视线落在抱被上。
“降央嘎亚只看到了抱被里面的东西,并没有看到藏在抱被夹层里面的东西。”赵子蒙用力拽断连缀被面和被里的白线。
项代沫和庞飞腾走到赵子蒙跟前,两个人从赵子蒙的手上接过抱被,一个抓住抱被的一角,一个抓住黄色被面,两个人同时用力。
被面和被里迅速分离,一个红布包掉落在地上。
大家都知道红布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但降央嘎亚可能不知道。
降央嘎亚的视线随红布包一起落在了地上,他的表情突然严肃凝重起来——从审讯到前几分钟,他不曾如此严肃凝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