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栖白睁大了眼睛,一时没有说话。他的耳朵忽然听到了三个字。那是三个最平常的字,最能化解纠纷的字,最让人觉得没面子的字,所以有时候也是最让人难以开口的三个字。如果世上多有几个肯说这三个字的人,很多怨恨与杀戮就根本不会发生。
“对不起。”
对面少年装扮的人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好像小鸟一样轻巧的声音。然后她扬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纤薄的唇角流出一缕鲜血,脸皮微微鼓起,却并没有变色。
——不愧是师父送给她的人皮面具,这么打都没有坏,果然好结实。嗡嗡响的脑子一边想着这个,花绿芜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谢谢你救了我,以后我会报答你的,但这不代表我赞同你刚才说的那番话。”
独孤栖白神情激动,微微张开嘴,好像说了什么话。她耳朵却嗡嗡嗡地,并没有听清。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过了半天,逐渐清晰的声音才传到她的耳朵里:“……下去吧,他们发现我们了。”他说,嘴角微微苦笑着,似乎很有些失望。
御林军果然发现了他们。
蹲在地上的百姓压抑地哭泣着——血腥味刺激了泪腺。而那些被射成刺猬的惠州人却因失去了生命,永远不能再次哭泣,虽然他们背负着比谁都悲惨的命运。这就是历史上震惊都城五十余年的惨案,日后每每在茶楼酒馆的说书人口中流传。执刑者南营统领恒远因此案名留史书,遗臭万年。这次西市惨案牵扯之广,最后几乎令白竺覆亡。而现在,却只是拉开动乱的序幕而已。
“大人,方才站立者还有两个人没有死!”眼尖的御林军指着站在酒楼二层栏杆处的两人。
温雪峰看了一眼便惊道:“大人,那红衣男子像是独孤栖白!”
“国师的弟子?”恒远问道。
潘毅之在他的附近,闻言仔细辨认,然后确定道:“是的大人,那男子的确是独孤栖白。不过他刚才在箭雨中救下的少年是个生面孔。”
“能让独孤栖白舍命相救,恐怕这个少年大有来头。问问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恒远低声说。
可是不待他们扬声相问,独孤栖白已经轻轻拍了一下那个少年,少年点点头,飞身而去。几个跃起跳落便消失在远处层层叠叠的屋宇楼阁中。
独孤栖白反手拔出背上的两支长箭——他身上穿着护身软甲,箭头虽然划破皮肉,带弯钩的箭头却并没有深深地扎入血肉里面。捏着两支长箭,他平静地注视着下面的御林军。
曾经温柔的蓝眸霎时间变得冰雪一般冷酷,仿佛下面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微小的蝼蚁。
早有御林军拾到独孤栖白的宝剑——那可真是一把漂亮珍贵的宝剑,将之送到统领大人手中。
于是恒远单手举着那柄宝剑,扬声道:“独孤公子的宝剑在此,还请收回。”
话音未落,一条通体乌黑,细如蚕丝的铁线游蛇一般竟缠上了那柄宝剑,等恒远回过神来时,宝剑已经凌空飞舞,稳稳地落在独孤栖白的手中!
“咻咻!!”半声惨呼,两名立在坊墙上的御林军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自己!他们胸口插上一只长箭,鲜血喷涌间,倒头就栽下了坊墙。地上扬起尘土,发出西瓜摔烂在地上的那种沉闷声音。
谁也没想到这个矮小的红衣男子竟然有这样强劲的腕力!
不是反应特别灵敏的御林军,甚至不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看懂了的都是脸色铁青,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兵刃。
——刚才恒远说话的同时,独孤栖白就已经找出射中自己的御林军。手腕一翻,两支长箭毫无差错反射回那两个倒霉家伙。同时弹出铁丝,夺回自己的宝剑。
“蠢货!射错了人,可是要赔上性命的。”红衣青年挑起眉头,冷冷的说。
“独孤栖白,你当众行凶,欺我御林军无人吗?!”恒远怒极,扬臂大喊!
几乎同一时间,收到指令的御林军再次张弓搭箭,目标对准酒楼!
“如果你不满意,你可以把我杀死这两人的事情告诉皇上。不过……恒远,你假传圣旨,犯下大错!我认为皇上不会处罚我的,反而会杀了你呢。温雪峰,你已经被恒远连累,还要继续助纣为虐吗?!”
恒远抬起头。温雪峰抬起头。潘毅之抬起头。
浩浩荡荡的御林军已经弓如满月,精神也紧绷到了极点!
“独孤栖白,我等是奉圣旨来诛杀贼人……你信口雌黄,危言耸听,难道以为我们会相信吗?”
温雪峰下意识反驳道。可是虽然嘴硬,他的背上却冒出了汗,连看着恒远的目光也不能控制地增添了一丝疑惑。独孤栖白刚才的话在他心中留下一层浓重的阴影。
恒远侧脸坚硬冷酷如花岗岩雕刻,他手臂一挥,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射箭,杀了他!”
“不能这样,你疯了!统领大人!他可是独孤栖白!!”温雪峰来不及的怒吼中,数百只长箭迅疾划破长空,咚咚咚响声不绝,顿时将整个二楼的栏杆,墙壁,窗户,屋檐射成箭靶!
温雪峰猛地闭上眼睛!
完了,全完了!他的仕途,他的家族!身为国师最心爱的弟子,独孤栖白的死足以在都城掀起滔天大浪!他的死不会逊色于一个普通皇子的死亡,甚至连皇上都会过问。
为什么今天要派他来西市执行任务?为什么要恒远那个该死的石头人带队?恒远真是闯下了弥天大祸!不管先前独孤栖白说的是不是真的!
“独孤栖白逃了!温大人!”潘毅之失常地叫道!他看见太阳底下一线铁丝闪耀寒光,箭矢将酒楼射成筛子的前一刻,红衣男子动作诡异敏捷,像一条徜徉在大海之中的游鱼,一下子滑进相隔十丈的对面茶楼上!如果不是亲眼相见,真不能相信人体竟然能做出这等极限的动作!铁丝寒光闪烁,几个起纵,独孤栖白已经远远站在射程之外!!
温雪峰猛地睁开眼睛!像溺水已久的人忽然闯到海面上得以重新呼吸!冰冷的空气渗入到肺泡里面,整个胸口都微微疼。
他看见恒远板着愤怒的脸孔,继续下令射箭。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温雪峰用尽自己生平所有的擒拿技巧,抱着恒远一起从马上跌落到地上!他对着他的耳朵怒吼:“住手!你想死别拉着我,别害了兄弟们!!他可是独孤栖白!!”
“回宫!回宫!潘毅之,留下一部分人处理现场,维持秩序,其余人赶紧收队回宫!”
皇宫。
“什么?惠州人全被射死了?恒远还说是朕的命令?!恒远……!!”
“恒远也在回宫的路上被人射杀,温雪峰抓到人的时候,那些人已经都成了尸体。”侍卫总管独孤卿云跪禀到。
“不知道凶手是谁?”皇上按着御座的扶手问道。他的身子微微有些摇晃,吓得太监总管褚褚鹤连忙小心翼翼地扶住他。
“暂时没有任何线索。”
“很好,”皇上说。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又重复了两遍:“很好。”
秦王给了他一个难题,另一个人加深这个难题。如果从掩饰罪状,或获取利益这两种后果排查,后者很可能还是他的一个儿子。
篡改功劳簿,提拔亲信,折辱功臣,事情闹开了以后,不思弥补,反而在百姓最密集的西市大肆血腥屠杀,打得还是他这个皇帝的名号。呵呵,真好。现在他闭上眼睛,几乎就能看到史书上记载昏君的词句。
“昏聩!无能!残忍!凶暴!”
如果你处在皇帝现在的年龄,明白自己的余生估计做不出什么丰功伟绩了,就至少会有一个和他相同的希冀:至少希望自己不要犯下大错,不要留下一个坏名声。
这个希望已经粉碎了。纸包不住火,西市泱泱的百姓会比史官的刀笔更大范围,更长时间传播这件事情。民口不是堤坝,是堵不住的。
——权势再迷人,就真的为了想得到它,而一点儿也不管生养自己至今,已经年迈的老父亲的死活了吗?
“皇上,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褚鹤颤抖而关心的声音响在耳边。太监细白柔软像女人一样的手正揉着他的胸口。
按得真是地方。就是那儿疼,心口的位置疼。
愤怒、伤心,这两种激动的情绪在方才的太平宴上已经爆发过。所以现在年老的他居然没有力气再次爆发,而是感到一种来自心底的疲倦。
“皇上!皇上!您醒醒啊!”
褚鹤抱着皇上魁梧的身体,一起摔倒在地上,阴柔尖细的声音简直能撕破耳膜!独孤卿云大惊,上前一步替紧闭双眼,嘴唇乌青发紫的皇帝把脉,然后立即站起来吩咐周边吓呆了的小太监:“暂时隐瞒消息,封锁大殿!你去宣太医正!!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花绿芜回去很久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西市上,她是易容了,为什么独孤栖白能在泱泱人群中一眼认出她?
——糟糕!好吃懒做太久,我的易容术一定退步了~~!! //(ㄒo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