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致和坐在正位上,神情莫测地盯着堂下跪着的少年,心中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今日周棣穿戴打扮得显得分外清俊挺拔,身上的竹青色素面锦袍,腰间束的黑金丝绦,戴的灵芝青白玉佩,还有头上束发的墨玉直簪,连脚上踏的雪袜乌履,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眼熟。乔致和分明记得,自己年轻时最爱这样的打扮,也爱用墨玉直簪束发,在腰间佩戴灵芝玉牌,都是亡母为他精心挑选的,他常常戴在身上,直至她去世之后,方才将东西珍重收起。
王庆容也许不知道这件事,但她却记得自己当初与她私下会面时,最常见的穿戴是什么样的。如今周棣一介少年打扮成他当年的模样,加上其容貌又有几分肖似其母,乍一望过去,还让人以为周棣是他与王庆容所生,跟周康毫不相干呢。王庆容这是要做什么?想用这种旁门左道的伎俩引得他心软么?
乔致和忍不住轻笑一声,望向那少年的目光中,便带了几分戏谑之色。
王庆容无知妇人,玩弄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也就罢了,周棣知不知道他母亲的用意?打扮成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却将自身和周家父祖置于何地?
周棣还未照计划将话说完呢,忽然见乔致和竟然笑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忙忙回顾方才自己所言,可有半点疏漏之处,却又没有发现,心下顿时暗恼,强忍住一口气,又再继续自己的话:“……父亲原是为了百姓,方才舍弃清名,忍辱负重,却没想到会引得朝廷误会。也连累自己被冠上谋逆之名。父亲有口难言,学生身为人子,却不能眼看着父亲为了百姓肩负恶名惨死,还请大人明察,还学生的父亲一个清白!”说罢伏下身去,重重磕了三个头,便一直伏在那里,没有再起来。
乔致和久久没有反应,周棣本就久病多时,身体不甚康健。渐渐地有些支持不住,额角冒汗,脸色苍白。他心中疑惑。为何这钦差大人的反应与母亲舅舅他们预计的不同?
过了好一会儿,乔致和总算有了动静,他没叫周棣起身,也没对周棣方才的话发表意见,只是淡淡地问:“你今儿这一身打扮……是你母亲替你收拾的吧?”
周棣只觉得莫名其妙。但又不敢不答:“是……学生平日在家中,衣食起居一向是家母照应。”
乔致和轻笑,满含深意地向侧面大屏风后的小隔间望了一眼:“真巧啊,我年轻时也喜欢象你这样打扮,你今儿无论是衣裳、玉佩还是发簪,看起来都跟我那时穿戴的极为相象呢。若非早知道你是周县令之子。我还当是看到自己的儿子跪在那里。”
周棣怔了怔,想起妹妹提过的母亲旧事,心中涌起一股屈辱感。却又不能说出口,只能咬牙应了一句:“大人说笑了。学生怎敢与大人的风姿媲美?只是巧合罢了。”
他不知道,在那扇沉重的大理石屏风后面,他的父亲周康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满面苍白。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周康身旁是泪流满面的周楠。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冲出去打兄长一个耳光,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不但侮辱了父亲的人品,侮辱了周家的列祖列宗,也侮辱了他自己!
然而她什么都不能做,乔致和早有明言,没有他的允许,不准他们发出半点声响,在他们身边,还有姜青云和姜七爷看着呢。
外间的乔致和又再度开了口:“你说的这些只是你一面之辞罢了,可有证据证明你父亲拿了那些财物后,确实全都用在了流民身上?”
周棣连忙将随身带来的小包袱打开:“这是父亲自己做的私账,上面将所有收支银两都列得清清楚楚。大人一看便知。”
随从将账簿转递到乔致和手上,乔致和只是略微翻了翻,便把它丢在一边:“瞧这笔迹,还真有几分象周建明的手笔。我只是不明白,这种见不得人的私账,他怎么会在上头留下自己的私印?好象生怕看到账簿的人不知道这账是他做的一样。”
周棣愕然,心下暗怨二舅舅做事不周密,居然出了这等纰漏,但此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父亲心中深意,学生也不明白。”
乔致和笑笑,又道:“我查过清河县衙的账册,流民安置所用的银两,一条条,一笔笔,都写得清清楚楚,对账后并没有发现问题。这点我已问过主簿刘谢,连当时流民们从山上砍了多少树木,从河里挖了多少淤泥,用了多少,剩下多少,全都有记账。若说当中还有可做手脚之处,我却是心中存疑的。”
周棣忙道:“主簿刘谢是学生父亲的心腹之人,这账簿自然也经他之手,改得叫人挑不出错来了。”
青云在隔间里强忍下破口大骂的冲动,心想这周棣好眉好貌,居然是个信口雌黄的人,原本她还有些同情他被老娘和外公哄骗了,现在看来,真是蛇鼠一窝,没什么好可怜的,周楠才叫歹竹出好笋呢!
乔致和在外间道:“好吧,本官就暂且当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父亲所盗的财宝如今都在何处呀?”
周棣忙道:“都已典当发卖殆尽了,因是暗中偷来的,父亲也不敢露白。”
“我知道你们一定都卖掉了,不然哪里来的钱去安置流民?”乔致和漫不经心地道,“我是问你们都卖到哪里去了?总该有个买家吧?不然银子从何而来?若无法将这些财物追回,你要如何证明你父亲确实盗走了它们呢?不必担心,即便已经转了几道手,东西还是能找回来的。那可是淮王府的东西,样样都有册可查。”
周棣一窒,回答不上来了。此时他母亲与舅舅便是能拿出些财物来,充作淮王藏宝,也无法跟册子上的物件对上号。他心中深深埋怨二舅舅王庆山。怎会想出这么一个错漏百出的说法?
然而乔致和既然问了,他怎能胡编一个答案?只得再次祭出老办法:“此事乃父亲交待手下亲信去办的,学生当时尚在京城,因此不知详情,连他交待的是哪一个,也不清楚。”
乔致和心知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又笑了:“你不知道周康吩咐的是哪一个,倒知道他曾经吩咐过?也罢,我就信你一回,但这么多的财物。价值又不菲,若是在清河本地出手,通共也就一两家商户出得起银子罢了。找他们的老板来一问,便知道东西下落。”
周棣紧张地道:“父亲本意是要瞒过众人耳目,怎会在清河出售那些财物?自然是送到外地去了。只是学生不知父亲派的人去了哪里,想必路途颇为遥远,方能不留痕迹。”
“既然如此。那你父亲平日倚重之人里头,可有在那段时日里离开清河多时的?传那人来一问,不就知道了么?”乔致和笑笑,“这原也不是什么难事。”
周棣背后冒汗了,深悔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却只能支支唔唔地:“学生……学生……”
乔致和嗤笑。他不过是随口胡编了一句话。就把这小子给吓住了,周康跟王庆容生的儿子真是不中用!
他掸了掸袖口上不存在的灰尘,淡淡地道:“想不起来么?不要紧。你暂且在府衙住下,等你家里什么时候把这些财物找到,送过来,你再什么时候回去。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他挥了挥手。便有两名官差走过来,一人捉住周棣一只手臂。将他拖了出去。周棣大骇:“乔大人!乔大人!学生冤枉啊!”但乔大人没理他,只是低头喝茶。
等到周棣被人带走后,他才放下茶碗,语气平淡地说:“请出来吧。”
姜七爷打头,带着周康父女与青云三人从隔间里出来了。周康此时已经不再流泪,只是满面凄凉,默然无语。一旁的周楠紧紧搀住父亲,默默地抽泣着。
青云先开口说话:“乔大人,刘主簿性子最老实了,他又是一心为流民谋福利,绝对没有在账簿上做手脚!”顿了顿,又补充道:“当时因为县衙没钱了,周大人下不了决心去安置流民,更担心钱一花出去,县衙连吏员的俸银都拿不出来,没法继续办公。因此刘主簿和我两人窝在家里,算了好几天,用了无数张纸,才拿出了最省钱又周全的方案。当时的草稿我还收着呢,不信我回清河拿给您看!”
乔致和笑了笑:“你对他倒还真上心,周棣只说了他一句不好,你便急不可待地为他辩白。”
沉默多时的周康忽然沙哑着声音道:“当日流民安置,确实是多亏了刘主簿,他办事沉稳,记账也很老实,他绝对没有做假账,甚至连旧账册中的漏洞,也都是他找出来的。清河县衙的公账早就亏空了,只是账面上好看。若我当真得了不义之财,根本不必重做假账,只要继续用老账,又有谁能挑出错来?”
这是他头一次开口,却没有为自己说好话,反而替刘谢澄清。青云心里很高兴,心里觉得他人品果然不错。
乔致和看着周康:“建明兄总算开口了,不知我那日说的话,你是否已经改变了想法?”他指了指门外:“那样的妻子,那样的儿子,真值得你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祖宗清名去换么?”
周康闭上了双眼,良久不能成言。周楠忍不住哭出声来。
乔致和挥了挥手:“带他们父女下去吧,让他们好好想想。”随从带走了周康父女,青云与姜七爷落在后面,她有些不自在,不想看姜七爷,便又转向乔致和:“乔大人?还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
乔致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刘谢倒是个有福气的,你一个干女儿,竟比别人亲生的骨肉还强呢。”
青云干笑。
乔致和深信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如今也不过是等周康父女下决心罢了,眼下已经没有了能用上青云的地方,便干脆地挥挥手:“你先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命人传你。”
青云连忙问:“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放刘主簿?”
“该放的时候,自然会放,你急什么?”乔致和起身离开了。只留下这么一句话,青云暗暗心急。姜七爷在旁笑道:“虞山侯府的罪证还未到手,钟淮拿走的财物也未送到,此时放了你干爹,难免打草惊蛇。姜姑娘放心,刘谢在牢中不会受苦的。”
话虽如此,但他一日没出来,她就一日放不下心。
姜七爷又带着慈爱看着她:“姜姑娘,你与我乃是本家,不必象外人那般生分。眼下已经是傍晚了。你可饿了?不如到我那里用饭吧?”
青云又紧张起来了,心想这姜七爷怎么笑得这么奇怪?难道是林德跟他说了什么?她干巴巴地说:“先生不必客气了,我已经跟同伴约好了要回客栈吃的。眼下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了。再见。”胡乱行了一礼,便疾走而去。
事实上,她的晚饭是在王氏大车店里与林家人一起吃的。一想到曹玦明已经回去了,眼下可能正等着她。她心情就有些复杂。说真的,现在她真不想面对他。但林家兄弟怎会让她在外头滞留到深夜?天刚黑,林大夫妻俩就催着要送她回客栈去了。
青云只得在他们的陪同下回到了云来客栈,林大还上楼找到曹玦明,将青云留在大车店与他们一同吃饭的事说明白了,将青云交到他手中。方才放下心,带着妻子离开。
曹玦明似乎一直在为青云迟迟未回而担心,此时也松了一口气。还用有些埋怨的语气对青云道:“妹妹要跟林家人一起吃饭,原也没什么,怎的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叫我好不担心!”
青云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中午饭也没好好吃,出府衙后。我肚子饿得厉害,就近找到林大叔他们。见他们正在吃饭,我就跟着一道吃了,不是有意让你担心的。”边说还边想,他眼中的关怀与担忧不象是假的,为什么他要对她说谎呢?
曹玦明没有察觉到青云心中的异样,并未多加责怪,反而笑道:“也罢,你吃过了也好。今儿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你想必也累了,快回房歇息吧。我去给你熬药,一会儿你吃了药就早些睡下。”
青云心中一动,抬头笑问:“曹大哥,你总是让我吃药,我吃了这几天,觉得精神挺好的,晚上睡得也香,连吃饭都有胃口了。你这到底是什么药呀?怎么象仙丹一样厉害?”
曹玦明不由失笑:“只是寻常补药罢了,你底子太虚,吃了有好处,哪里是什么仙丹?快回房去吧,一会儿可得把药都喝完。”
青云又道:“你今天也忙一天了,刚吃了饭就该散散步,休息一下,还要为我熬药,太辛苦了,不如我自己熬吧?”
曹玦明迟疑了一下,便笑着回绝了:“不行,这副药要在熬的时候,一样一样放药引,过程十分繁琐,我怕你记不清楚,误了药效,还是我自己来吧。”说罢便走了。
青云心想,若只是寻常补药,怎么他连熬药都不让自己沾手呢?她好歹在钱老大夫手下历练过大半年,各种药方都熬过不少,同时熬八锅药都没弄错过,可说是经验丰富的熟手了,只是一副补药,能有多复杂?
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莫非这副药有问题?
她立刻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觉得这不可能,但想得越多,她就越想知道这副药方都有些什么药,是治什么的。每次她问曹玦明,他总是含糊其辞,笼统地说是补身用的。若只是补身的,他又何必弄得这么神秘?
青云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决定要想办法把药方弄到手,至少也要弄到药渣。钱老大夫的医术是信得过的,相比曹玦明,他与她更亲近些,等回了清河,她把药渣拿给他看,或许能得到答案。
曹玦明若有心隐瞒,就不会把药渣给她。而客栈的人多数偏向曹玦明,随便找个外人又怕会走漏了消息……
青云咬咬牙,决定自己动手。她算准了时间,悄悄出了房门,沿着后楼梯下到中庭院子里,避过几拨客人与伙计,来到了客栈后院,趁人不注意,躲到了房屋和围墙的夹道中。她偶然发现过,客栈厨房里废弃的馊水等物,都是从这里的后门运到外头去的,每日晚上自有人来收。曹玦明是在客栈厨房熬的药,药渣自然也是同样处理。幸运的是,他熬药是在晚上,那时收馊水的人已经离开了。
青云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将近两刻钟,冻得浑身发抖,鼻水直流。终于,让她等到一个厨房的小伙计,手里提着一个药罐,开了后门走出去,不一会儿又将空药罐拿了回来,重新走进厨房。
青云连忙从夹道的阴影中走出来,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后门的门栓,跳到门外,从袖里掏出一张纸,借着巷子里昏暗的雪光,将那堆药渣包好,便飞快地关上后门,跑回客房楼上。
她一进房间,就吓了一跳。曹玦明端着药碗站在房中,皱着眉回头看她:“妹妹方才上哪里去了?”又歪了歪脑袋:“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青云忙将药渣往身后一藏,心下跳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