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声,此起彼伏。明明是交头接耳悄悄话的模样,偏生声音有些大,大到正好上座那位陛下能够听见的地步。皇帝端着茶杯,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目光沉沉,落在言王府那桌后三人身上。
言承虽有些不明白其中深意,却仍感受到了令人有些压抑的气氛在流窜,他偏头去看自个儿爹,却见他往日并不如何笔直的脊背,此刻绷地紧紧地,仿若……如临大敌。
倒是祖父,有些活跃地反常,对着身旁恭维声哈哈笑着,“哈哈哈……你们这帮老家伙也跟着瞎起哄。旁人不晓得也就罢了,你们还不知道那丫头是个什么德行?大字还没认全,诗书礼仪更是半点拿不出手,不过是凭着几分小聪明混到现在罢了……”
“既如此说,我家那个,同你换?”
“不换!”
“瞧瞧,他还急了!之前非嫌弃人大字认不全,这会儿要同他换又急了,这是啥?这是啥?”
“哈哈,同你谦虚几句,怎地,你还当真了?你家有能掌管宝记的姑娘拿出来同人换?”一旁须发皆白的老者摸着新长出来的胡子,笑眯眯地接话,“莫要逗他了,宝贝了这许多年的孙女儿,你若再逗他,便真要同你急了……”
宝贝了……许多年?
那人一愣。
虽说这段时间“言小姐”的确是频频出现在茶余饭后的谈桌上,自家夫人说起也是赞不绝口,但……要说许多年……却是没有的。
那人意外于老友奇怪却笃定的话,凑近了想要八卦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消息,却见对方摸着胡子摇着头,笑得一脸意味深长,偏就是不说话,反而转身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高深莫测的样。
心下有无数只爪子在挠,可偏生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却不知,其乐融融嘘寒问暖的表面之下,“急了”的当事人,在皇帝宛若实质的眼神下,早已汗流浃背,每一分每一秒,都难捱地如坐针毡。
“父亲……”身旁,言御宫悄悄侧了身,唤道。
老王爷摇了摇头,没说话,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皇帝对那丫头的关注早就超乎了自己的预期,短短数月之间,事情似乎就有些脱离了掌控。
今日……怕是不好对付。
正想着,外头太监声音已经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拖着调儿的声音,尖细、绵长,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脚步声已经近在耳畔,当下,便也收敛了心神,起身请安。
起身之际,下意识朝外看去,整个人却是浑身一颤,几乎是愣在了当场。
日光,从大门外倾斜而下,打在人群最前面的三个女子身上,墨色长发都宛若镀了一层璀璨的金光,明艳的晃眼。
皇后一身华丽朝服,贵气逼人,身旁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看得出来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一位,毋庸置疑,贤王正妃,皇后的侄女儿,听说皇后极是喜爱,但凡有大型的宴会,必然常伴左右。
还有一位……对于朝中许多人来说,却是有些陌生,一袭在这样的场合略显素淡却偏生华丽繁复的宫装,看起来也是粉雕玉琢地甚是好看,就这么淡淡站在皇后右侧,气势却隐隐盖过了贤王妃。
众人心下狐疑,起了身,看着搀扶着皇后一路进来的姑娘,悄悄地交头接耳,“这位姑娘是谁……?往年不都是镇南王府那位老夫人么?”
“听闻前不久贤王又娶了一位姑娘,可是……那位?”
“不会。那位虽说是平妻,却也不过是皇家给的体面罢了,说到底还是个妾,这种场合是万万不会出现的。”
“有些面熟……”
方才那位八卦的老者却是缓缓地、睁大了眼,几乎是慢动作一般地偏头去问言老王爷,“老爷子……这……这便是你家那姑娘吧?”
言老王爷却是已经无暇顾及。
黑红二色母仪天下的正宫朝服,他看不见,一身大红裙装光芒四射的贤王妃,他也看不见。他只看到那个孩子,一如往常般淡然到有些随意的气质,浅紫华裳着身,明明不及身旁两人隆重,明明已经刻意收敛了气息,偏生,那镌刻进了骨髓与血液里的贵气不曾减了分毫。
那是……血脉里的东西。
任何人学不来。
任何人……盖不住。
那丫头啊……原就应该这般,即便站在母仪天下的皇后身边,也该是睥睨天下的骄傲。
胸膛里,似有什么亟待着破胸而出,老王爷看着一步一步款款走近的言笙,连眼角都微微湿润了,这个被他刻意忽略着长大的孩子,在他不曾关注的角落里,依旧成长至如此耀眼的地步。
怎么都藏不住了。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叫嚣、沸腾,垂在身侧的手都在颤抖,嘴角不受控地缓缓扬起,即便知道皇帝目光定是落在自己这边,半点不合常理的举动可能都会引来对方忌惮……可,忍不住。
也,不想忍了。
这许多年,他步步小心,像是藏起那些年少轻狂的、不大成熟的心思般,小心翼翼藏起这个丫头。一藏,就是十五年。
不愿那无上血脉屈居庶出之位,固执地给了她王府嫡女的身份,即便被亲生儿子怨了十五年,仍固执地告诉自己,这便是言氏一族的使命、宿命。
害怕被人发现、关注,以至于即便心中如何在意,也故作疏忽不喜。
看着幼年慧极近妖的孩子,一日日地泯然众人,心中既安,又伤。
庆幸于这时间再无人会将她与“南宫”二字相连,庆幸于她这一生安然妥帖直至终老。可……终究有些不甘,有些难过,有些无法与人道的心思。
南宫一脉,竟沦落至此……
然而这一刻,看着站在皇后身边款步而入的少女,眉眼清隽贵气,对着上座皇帝缓缓跪下,即便是如此卑微的姿势,由她做来,也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优雅。
即便跪,她仍旧脊背挺得笔直。
老王爷缓缓阖了眉眼,身侧双手却是疏忽间,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