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晚膳之后没多久。
距离宫门落锁还有一点时间,雪已经很大了,陛下的晚膳是送进御书房的,刚刚用完晚膳,福总管带着小太监们撤下膳食换上清茶时,秦涩拎着一坛子酒进来了。
披着一身的霜雪寒气,站在门口抖着肩头碎雪。
酒是好酒,老远就闻着那味儿香醇,皇帝陛下的脸色却嫌弃得很,“朕好不容易藏了那么些个好酒,都被你挥霍了,今年年宴上,怕是得以茶代酒了。”
言语戏谑。同这位最宠爱的儿子说话,皇帝陛下总多了几分寻常父子的随和。纵然自称“朕”,却也只是更多了几分玩笑的味道罢了。
秦涩也没有其他人一般拘束,大刺刺在塌上坐了,酒壶就搁在一旁,宫廷酒窖里的酒自有专人看管,皇帝却也知道如何也防不住这个人。偏生,他“偷了”酒,还如此光明正大拿到自个儿面前来,半点遮掩和避嫌都没有。
瞧,对方翘着腿,瞥了眼一旁的酒壶,撇撇嘴,“那些个好酒给他们吃都是浪费……年宴这玩意儿,最是无趣,你自个儿该知道,纵然山珍海味、御膳珍馐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敢敞开了吃么?大体上也是食之无味、味同嚼蜡得很。”
皇帝被气笑了,敢在自个儿面前这么说实话的,也就只有这家伙了,“你这小子……宫门快落锁了吧,过来作甚?又瞧上什么宝贝玩意儿了?”
“那倒没有……”转身将玉质棋盘摆上,推了白子过去,挑挑眉,示意,才说道,“就是有点事找您说说。”
客气得很,言语却并无多大规矩,一句话说完,棋子已落,悠然自得得很。
皇子也落下一子,“说吧。劳烦十三殿下你这个时候亲自跑一趟的事情,大体也是言家那姑娘的事情吧。”这小子最近来得格外勤快,风过留痕,雁过拔毛,这段时间明显宫里头的好东西都在一件件地往外搬,不管有用没用的。
虽说往日也勤,却远没有如今频繁,这些个好东西都去了哪里,可想而知。
还真是不担心闲言碎语?
正想着呢,就听秦涩一脸坦然,“这不,我家丫头过了年就要及笄了么,这婚事……您该操心下不是。”说着,随意落下一子,真的随意得很。
皇帝却差点被自己口水噎到,几乎是不可置信得重新审视起自己这个总有些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儿子,“怎么,害怕小姑娘被人捷足先登了去,要朕一道圣旨先送过去定了?”
“还你家小姑娘……既然是你家的,还要朕操那心思做什么?直接带你家去就好呀。”
“这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她该有的总得给不是?圣旨赐婚、明媒正娶、皇室礼仪、十里红妆,一件都少不了。”他不甚在意地说着自然的话,仿佛天经地义般的简单直接,说完,才半起了身子去够对面的茶,回头张望了下没瞧见福总管,有些不乐意地给自己倒了茶,“福总管去哪里偷懒去了,本殿下来了也不端茶倒水伺候着?”声音微扬,嘚瑟又娇气。
手背被打了一下,“别总欺负他。年纪一把了,伺候了朕,还得伺候你,瞧瞧你那套自个儿都忘掉的琉璃杯,他日日给你擦拭着,比朕用的还仔细。”
说着,有些奇怪地看向秦涩,这小子……打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矜贵得很,什么都要最好的,福子自然是将他伺候的事无巨细从不假手于人,生生养出了这么个挑剔性子。
原以为,也就这样了。之前是福子伺候,往后,自有他的王妃伺候着。
偏生……这小子成了伺候对方的那个,听说那丫头喜欢牛乳,他便吩咐了御膳房日日做了,定时定点送去的瑞王府,之后,再亲自送去。
这般地……什么都为对方想好、做好,将这天底下最好的双手捧到对方面前……再一对比秦忆枫那小子前阵子干的事情……真真没法比。
如此捧在手心娇宠着,在皇族中是不可得见的。那丫头,到底是哪里入了这小子的心……
之前所见,的确是有些不同常人的气质,看似简单,实际上心深似海、眼明如镜。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双眼睛,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像在哪里见过……
言御宫没有那样的眼睛,莫不是……那位佛堂里的王妃王氏?
思绪间,棋局已经走了很久,一来一往间,已隐隐有了格局,看似漫不经心、人畜无害,实则每一步都带着他独有的峥嵘。见棋如见人,也是因为这样的棋局,自己起了立太子的心思。
相比之下,老五终究有所不及,偏生,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了拒绝。
面对着天下多少人趋之若鹜地至尊之位,他却仿若烫手山芋般,一再推脱,如今,旧事重提,对方却只淡淡搁了手中还未落下的子,看了看模糊不清的窗,提了酒壶,“要落锁了,我就先走了。”
这大好局面的棋局,也说弃便弃。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许是好东西见得太多得到太容易,什么都入不了那心,自然也从不会珍惜,如今倒是有了珍惜的人。
也有了软肋。
皇帝看着手中旗子,半晌,在对方堪堪推门之际,出声说道,“真的不考虑了?哪怕……因此可以将她送上这后宫之主的位置。”
已经变相地应了只要秦涩做皇帝,就由言笙做皇后的承诺,来自……太上皇的承诺,天大的荣耀。
秦涩却只挥了挥手,“不必。那位置不适合她。”
说着,推开门,没有半分留恋,大步走进了纷飞大雪中。
手中的棋子,终究没有落下……不适合么……?如此说的话,定也是问过了,答案却是惊人的相似。这天下,有不愿意做皇帝的皇子,偏还有不愿意做皇后的女子,还让他们遇上了……
只是那丫头……那双眼睛……到底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