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场,唯一的少年。
带着斗笠,看不清脸,可谁都知道,那是个,少年。
闲极无聊的贵族圈里,最是藏不住秘密。
纵使如她们所说,言笙素来深居简出得很,但所谓“一无所知”却是不存在的,前阵子言府二小姐带回了一个少年,日日养在身边,甚至打扮地比她自己还要精致这件事,早就在贵族圈传开了。
说到底,今日这出更换彩头的戏码,最终目的针对的,就是言笙。
到了这个时候,王若水哪里不知,那娇娇笑得娇媚的姑娘,正是平日里和言紫凝最是交好的姑娘,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就是个芝麻官儿,芝麻到自己都记不住的地步。
这样一个丫头,在隆阳城哪里有她说话的份?还是针对一个王府嫡女?谁给她的勇气,言紫凝么?
王若水脾气上来,眼神都变了,言笙眼瞅她情绪不对,赶紧在桌子底下按住了她的手,抬头对她无声地轻轻摇了摇头,容色平静而淡然,倒令本不出色的容颜多了几分不同的味道。
有种淡定,和旁人不太一样,仿佛……见过山河世面的模样。
相比之下,这些个翘着兰花指捻着帕子故作娇态的女子,真真儿多了几分小家子气的味道……
“姐姐若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不必顾虑,直接问便可。”她抬头,面色自如中,带着点儿讷意,连笑容都看上去带着几分拘谨,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方才那一眼之后,王若水总觉得这丫头,似乎有些不同。
那女子却并未发觉。
只娇娇笑着,眼神飘向言笙身后那少年,便是带着斗笠看不见脸,却也明白那句“极漂亮”
只是,这份郁结,反倒化为了更明确而尖锐的鄙夷,言语之间都掩不住地嘲讽,意味不明的小眼神儿漫不经心地瞟着,“既然言笙妹妹如此说,那姐姐便问了哈,若有得罪,妹妹莫要见怪才是。”
“不会……”她低头,有些拘束地微笑。
“那妹妹要不说说,身后那少年……是少年吧,听说可漂亮了……不知道那少年是哪里得来的?”她掩着唇,意有所指地,“这隆阳城里,倒是难得见到这般身形的少年,足够纤细呢……不知,妹妹可能让我们一睹其真容?”
纤细的少年也许并不少见,但纤细又漂亮地少年……这个时候这般意有所指,便直直让人往那方面想——小倌馆。
讥诮声渐起,在场除了压根儿不知道“小倌馆”这个词汇的当事人浮生,就连言笙都听懂了。
言笙听懂了。
听懂了那不堪的、脏污的画外音,看懂了这些人戏谑的笑意之后,到底掩盖着多么恶心的意图,她们无端窥伺、怀着最大的恶意臆测一个并无利益冲突的陌生人,只为了满足自己那么一点点的窥伺的欲望和茶余饭后闲话家常的谈资。
就因为这样,便毫不顾及的去伤害另一个人。
她知道浮生可能并不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可她还是有些难过,这份难过并不会因为浮生听不懂而有所减缓,甚至,因着他不懂,才更觉得难过。
这个少年,沉默、不说话,只会拿着小木剑沉默的练功,就算是遇到看不懂的地方也不会开口问,唯有一次,他怯怯地拿着那破书,指着他不明白的地方,睁着眼看她,他的眼睛很大,看进去格外干净,有她清晰的倒影。
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地不愿去打扰、麻烦了任何人的少年,从捡到他之后,自己从未见过他与人为恶,便是乳娘平日里多有嫌弃,他也从无怨怼,更多时候就像个虚无的存在一般,不惊扰任何人。
就是这样一个少年,戴着斗笠缩在自己的一尺方寸间,仍旧逃不过这样恶意的臆测。
起风了。
幽幽的风从外面的人工湖面吹进亭子来,带着冬日的凉意。
那冷风凉意里,少女还是低着的头,纤长的睫毛拢着,格外安静的模样,从王若水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她抿着的嘴角,有些倔强和冷漠的弧度。
王若水心中忽然刺痛了一下,那痛并不明晰,就像是暖阳中捧着绣绷,四下温软里,你的指尖不小心被刺了一下,彼时不觉得如何疼痛,却又有滚圆的血珠冒出来,浸染在纯色的绣布上,便是此去经年也洗刷不尽。
不疼,却绵长。
言笙却并未察觉落在自己身上微痛的目光,她甚至似乎并未听懂那姑娘的话,只淡淡迎了对方戏谑的笑意,容色清丽,之前不太看人的时候只觉得她木讷、害羞,这会儿掀了眼皮子看你,明明还是一样的笑容,却生生有种压迫感。
那姑娘一怔,便听言笙说道,“姐姐,您问了两个问题。”
还是一样的人,却是不一样的姿容。
还是一样的声音,却是不一样的温度。
再眨眼之际却又似乎并无不同,但方才那瞬间的心惊却是实实在在,那姑娘只觉自己定是眼花,被一个木头吓了一跳,那点儿膈应令她愈发不快,笑容便愈发不怀好意地意有所指,掩着唇,标准的兰花指,一颦一笑都似小孩子学了风情魅惑的味道,“呵呵……那要不妹妹随意答一个,左右应该很快就又能轮到你了?”
风……似乎更冷了。
应该、很快……这么明显的暗示,应该称之为明示吧,这满满一个后花园的姑娘,比花儿更美,却存了心思要针对她、针对她身旁的人。
为什么……?
只因为她是不得宠的王府嫡女,占着嫡女之位,却才不配位。
她自知脑子不好,便存了心思地低调、内敛,尽量将自己隐没在角落里,可还是不行。
原来,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鄙夷也不需要,人人都道爱屋及乌,她们却反其道而行之,但凡与她有关的人、事,就该被钉在一起,一道儿受着这般的厌弃。
没有理由。讨厌和鄙夷,都不需要理由。
人心呵……她低了头,敛了眉,从最开始进了亭子便一直带着讷讷微笑的少女,渐渐地,便不笑了。握着王若水的那只手,有些凉,有些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