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寒风剑影
一场及时雨、消除了焦阳带来的许多酷热。
此时正值七月间,与京都南京仅一水之隔的瓜州自然也成了繁华之地。
雨过天晴,温柔的东风送来了夹带着泥土芳香的清凉气息,使路上转眼间便多起来的行人们、因这难得的爽意而脸上漾着欣喜。
这是明洪武十五年,中原广大的国土已经平定下来,除却北方和云南有元朝旧部尚在顽抗外,百姓们逐渐从战火中摆脱出来各自安居乐业。瓜州地处中都凤阳和京都之间,加上几天后就是中元节,香烛纸马摆的满街都是,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
与此形成反差的是、在树木掩映下的本地很有名的“广慈寺”,平时香火极盛,可今天从早晨起就没有开过山门,这不免多少使这座红墙碧瓦、钟鼓不断的古寺让人感到了一些神秘。
终于,门内有了动静。
“吱呀”一声、开的却是高大的山门旁一个小小的角门,一个小沙弥从里面走出来,将手中的一盆水一扬、泼向了石阶旁。刚要转身进去,忽听耳边“哇”的一声,吓得他忙扭头去看,只见从石阶下湿淋淋的爬起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来。
这小孩儿只穿了一件白布背心,下面一条齐膝短裤,水正顺着衣裤向下流、浸湿了他赤足蹬着的一双草鞋。
小沙弥实在没想到石阶下会有人,顿时红了脸、忙乱的放下水盆走上前:
“对不起、小弟弟,我没看见……”
“没看见?你没长眼睛吗?!”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小孩儿瞪圆了他的大眼睛。
见他出口伤人,小沙弥脸上的歉意在渐渐消失,
“这是什么话。”
“人话!”这孩儿虽小,却口齿伶俐、毫不退让,“是人能听懂的话!”
小沙弥的脸又红了,可这次却是气红的,顿了顿才又道:“你人这么小,又在台阶下,小僧怎么能看得到……”
“人小?人小就不是人吗?你这贼秃太目中无人了罢!”
说着,小孩儿已几步跳上石阶、双手叉腰在小沙弥面前一挺胸,好象是在证明他不但是人,而且还是个不小的人。
小沙弥听他骂自己“贼秃”,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小孩儿却得意的看着他、小嘴儿仍说个不停:
“别以为小孩子好欺负,你们这些贼秃有什么本事,不就是拿个烂木鱼敲几下,念几句人听不懂的经来混吃混喝吗!”
真是越说越不象话,小沙弥顾不得对方几岁、自己是不是出家人,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敢再说!”
小孩儿本能的想甩开对方的手,圆圆的眼睛却瞪得更大了:
“放开我、秃驴!”
这回不但骂得更难听,声调还提高了一倍,小沙弥气的将他往后一推,不料这小孩儿倒退了好几步,脚底踩空、一头载下石阶。
见两个小孩子吵闹,一些闲散的人早已围在四周、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可见那孩子摔下石阶顿时都大惊。
小沙弥本是气极了才顺手一推,不想孩子太小、竟被推下阶去,眼见他头朝下非死即伤,当时也吓得呆住了。
孩子的头就要碰到青石板路面上——
忽然,一双手从人群中探过来、恰到好处的接住孩子,之后顺势一附身,来人便稳稳的将小孩儿抱在怀中。
“咣铛”一声,厚重的山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三位五、六十岁的僧人,身后还跟着许多小沙弥。
左边的僧人大家都认识,正是这广慈寺的住持方丈——静慈。
刚刚松了口气的小沙弥见是住持被惊动了,顿时又急又怕、竟哭了出来:
“师父、师父,弟子不是有意的,弟子……”
静慈却没有看他,只是摆了摆手、和另两位僧人一同走下台阶,径直来到抱着孩子那人面前、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四公子,老衲迎接来迟了。”
看热闹的人们目光全都好奇的集中到这位“四公子”身上。
可见他只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身上穿的也只是一件普通的灰色夏料长衫,除了显得特别洁净、实在没什么出奇,要说吸引人的、就是他的相貌了,那宽宽的额头、尖尖的下巴,白净的脸庞,加上修长的身材,确实令人有观之忘俗之感。
将小孩儿放下,四公子微笑着还礼:“有劳大师您了。”又向另外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僧施礼,“宗泐大师。”然后看了看那位自己并不熟识的僧人也报之一笑、微微施礼。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去吧。”
同来的两名青衫随从将围观的人们驱散,四公子应静慈之邀走上台阶。
突然、那小孩儿猛的扑上来抓住那小沙弥:“你别走!”
小沙弥原以为没事了,谁知他又上来缠,当着大家的面,即不敢张口、又不敢动手,显得非常狼狈,抬头看时,见静慈的目光已射向自己,心中一急、泪水不禁又涌了出来。
正要迈步进寺门的四公子此时微微一笑,转身拉开小孩儿的手:
“小兄弟,本是你出口伤人,惹怒了这位小师父,是你不对。”
“他不用水淋我,我骂他干嘛?!你瞧!”
边说、小孩儿边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却不料经过这番闹,加上天气又热,衣裤早已干了,便不由自主的叫起来,“哟,怎么干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四公子也笑着抚住他的肩头:
“好了,衣服既然已干了,就早点儿回去吧,不然父母该急坏了。”
“我、没有父母……”
孩子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片刻又昂起头,“你刚才救了我,我给你面子,可他刚才却差点儿摔死我,我跟他没完!我柴靖南一向恩怨分明!”
听他说没有父母,四公子已收敛了笑容:
“小兄弟,既然恩怨分明,就给我个面子吧,别再和这位小师父计较了、好吗?”
好清澈的眸子啊——
小孩儿柴靖南望着这双流露着慈爱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点了点头。
“太好了。于谅,”
四公子很高兴的从身边的一名随从手中接过一块银子、送到他面前,“这个送给你。”
柴靖南本能的伸出小手儿,可一看到那小沙弥、立刻又缩了回去:
“大丈夫无功不受禄!”
不过是个小小的人儿罢了,可满嘴里全是大人的言语,大家不免都觉得有些好笑。
而四公子看上去却很严肃:
“大丈夫说话要算话,你既然已经说给我面子了,如果不收这银子岂不是不给我面子吗?”
“我、我……”
柴靖南小脸儿涨得通红,
“好,我给你面子,就先收下,你的救命之恩以后再报。”
“好吧。”
四公子微笑着将银子塞在他手中,柴靖南稚气的小脸儿上露出笑容:
“再见喽!”
望着他一蹦一跳远去的背影,众人均摇着头笑了。
“燕……”
静慈回过头来,可话刚一说出,只见四公子向他摆了摆手、便改了口,
“哦、四公子,还是到寺内说话吧。”
“好,”
边答应着,四公子边又看了看宗泐,“大师怎么也在这里?”
“还不是为了他,”
宗泐笑着指了指身边的僧人,
“四公子,这位是老衲的好友道衍。”
道衍?好象听说过——
四公子用心的打量了他一下,见这位道衍身材高大、相貌伟岸,与其说是出家人,倒不如说更象一位公侯将相。
一场不大的风波算是平息下来,当所有人都进了寺门后,高大的山门便再次紧紧关上了……
手中有了银子,那小孩儿柴靖南高兴得一路蹦跳着来到集市上。
孩子终究是孩子,柴靖南先跑到买小吃的地方、神气活现的要了好多好吃的,又理直气壮的拿出银子付了,最后扛着一大包东西哼着小曲走在了一条通往城西北角的僻静小路上。
日头西斜,柴靖南已斜倚在墙角,面前摆的全都是他带回来的吃的东西,一手抓着一只鸡腿、一手提着一壶水,一口鸡一口水的吃喝着。
这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小庙,院墙已倒塌了大半,两扇破门还勉强支撑着,唯一的一间大殿也已漏了半边,这小孩儿大概就一直栖身在这里。
此时、大概吃饱了,小孩儿站起身打了个饱嗝、抻了抻腰,蹲下身将剩下的东西包好,提了起来转到那座已分辨不清是哪位神灵的神像后——原来这里整整齐齐的铺着干草,上面还有一条破絮子。柴靖南小心的将包放在一旁,抬头看了看房顶破洞处的天空,已经黑下来了,便翻身倒在破絮子上闭上了眼睛、似乎要睡了。
好半天,柴靖南的双眼又睁开并瞪的大大的,瞪了一会儿,翻身仰面躺着将双手垫在头下,看着那破洞处的一轮明月出神,不知为什么、四公子清澈又充满慈爱的目光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猛然,他起身从干草中找了一阵,然后取出个小布包,小心的打开,里面竟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小孩儿轻轻的抚摸着玉镯、黑亮的眼中闪着泪光:
“妈妈、妈妈……”
谁知这么小的孩子心中又有多少的隐痛?慢慢的,他还是沉沉睡去……
什么时候了?好象有响动,柴靖南从梦中被惊醒,见玉镯还拿在手中、急忙爬起来带上,隐在神像后向外边看去。
如水的月光下,一个全身黑衣的人站在殿门口,可腰间系的一条明黄色的带子十分醒目,黑色披风搭在他的左臂上,肋下佩着的一口弯刀上的宝石烁烁放光,虽然月华满天,但毕竟在夜里,脸面还是无法看清,只是看着身材修长、匀称。
缓缓的踱了几回,这人猛的一脚踢向破烂不堪的门扇,同时发出一声让人听不懂的低吼。随着被踢飞的门扇落在地上,院墙外飞身跃进三个同样黑衣的人。
“怎么才来?!”
黄带人看了他们一眼低声喝道。
三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施了一礼:
“那里太大,不好探听,请大人……”
“好了,探听出来了吗?”
“探听出来了。朱老四这回止带了两个随从,住在广慈寺内西北角的独院中,同住的还有两个老和尚,看来没什么可担心的。”
“真的只这几个人吗?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人?”
“不会的,我们在那里藏身很久,不见有什么异常,也正因为这样、才来迟了。”
黄带人沉默了。
见他犹豫不决,那黑衣人上前一步:
“大人,朱老四只在广慈寺住一夜,明天就要入京了。这一路我们一直等机会,这已经是最后的时机了。”
黄带人抬头看了看他,猛的一点头:“好吧,下手!”
“大人,”
本已抬脚准备走的黑衣人却一把拉住他,
“我们是该抓住时、机——”
“机”字一出口,身子已飞向神像后,倾刻间已提了一个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