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着希望
让它生长
为你照亮前路
十九年前,8月22号。
傍晚的时候,磨坊前面就空荡下来。木板车上还剩下一筐苹果——那是得知德鲁伊不拥有任何苹果后,一些人留下来的。基恩没有记名,但似乎不经意间,那个筐就满了。
哈利并不需要这个,可阿萨还是帮他搬到了帐篷里。
男孩子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好奇地咬了一口。然后他就因为一种又苦又甜的味道,皱起了脸颊。显然,梭罗果的口味遗留在了种子里,这肯定没有补充剂甜,可吃习惯了竟然也觉得还好。
哈利把几个果子塞进口袋里,营地的锅里煮着水果汤,小丑试图把苹果串在树枝上烤,镇子上逐渐冒起的炊烟里,也泛着细微的苦和甜。
天暗得很快,萨利亚赶着车来到这儿的时候,哈利正把掰开一半的苹果,喂给黑豹先生。后者看起来绝对称不上高兴,但这更多的,还是因为野兽的嘴巴在咀嚼的时候,总是一片狼藉。
“怎么是你?”哈利有些惊讶。
经过下午的“祭树占卜”,成年人正将目光紧张地放在孩子们身上。萨利亚有个活泼的儿子,哈利还以为今天晚上和他一起去麦田的,会是其他人。
“我的小布里没事,玛丽在看着他。”
萨利亚的脸颊上蒙着一层布巾,一股酸溜溜的气味呛得哈利想要打喷嚏。而更可怕的是,猎人拿出了一块崭新的布,用水囊里的酸味液体淋湿后,严肃地交给德鲁伊。
“这是醋?”哈利有些好奇。
“还有马鞭草汁,土方子。”萨利亚闷声闷气地说,“拜托了,如果没有用请一定告诉我。”他看起来有些痛苦,皮肤红了一片。
男孩子爬上硬板车,学着猎人的样子把面巾戴上。呼吸顿时就带着酸气。哈利忍着咳嗽,感到脸颊痒痒得。“不能抓,不然就更难受。”萨利亚指了指自己脸颊上抓破的地方,被面巾里浸渍的液体,刺激得龇牙咧嘴。
“坐好了,我们出发。”
这可不是城市里平坦的道路,石板与坑坑洼洼的地面,颠簸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哈利觉得这应该和故事里的骑士公交车差不多,他必须紧紧扶着木板边缘,才不至于被半路掉下去。
路上,他们遇见了正在街道上,劝说行人的其他狩猎队成员。
宵禁已经开始了。
马车竖着一根杆子,上面挂着一盏马灯,在逐渐暗淡的天空下,他们往镇子外面行驶。第一个目的地是狩猎队的田庄。这是镇子南面一片很大的沃野。它们甚至连成一片——大约有三分之一的麦子被收割了,还有很大一片在地里。
“你在这里等我。”德鲁伊跳下马车。
萨利亚看着男孩子瘦小的身影,语气担忧。
“不用我跟着你吗?”
哈利摇了摇头。
“请帮我留着这盏灯。我们今天还得去其他麦田。”
“油足够了,但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过去。”萨利亚想了想,从脖子里摘下一枚青铜哨,递给男孩子。“戴着这个,有需要就深呼吸一口气吹它,一英里内我都能听见。”
哈利没有拒绝,如果这能让这个有些不安的猎人感到舒适。
他看了一眼马车,记住这个位置,转身钻进了麦田。
夜晚的麦田绝对是一个可怕的存在。麦浪里没有光,只能听见踩在田里的声响。还有碰触麦秆的哗哗声。天阴沉得可怕,漆黑的云如同一个锅盖一样扣在穹顶上。
哈利深呼吸一口气,左眼中就明亮起来。
在一个命运祭司眼中,这些植物每个都有一个虚影,它正是被祭司本人渴望的结果。如林的命运丝线向上漂浮,原本哈利拽不动它,但现在,命运祭祀之后,他就拥有了这片土地的某些权柄。
魔杖上的顶端,有一缕金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风陡然变大,它吹拂着麦浪,宛若某种从地底上升的气流。亦或者,那是这片土地奏起的,属于自然的乐章。
它承载着这里的人们,那渺小的希望。被凝聚在这根神奇的魔杖上面。
以魔法的姿态,轻轻地,敲击在一根虚幻的丝线上。
“轰”地一声。那是一种无声的震撼,大风吹得人眯起眼眸,某个点在向内撕扯,但它拗不过大地的重量,这片土地正展露它自己的庄严。哈利眯起他翠绿的眼眸,平静地看着这株植物,在刹那间产生变化。
它息弱的生命正重新变得顽强。
消失的麦粒重新出现在穗子上。甚至还有更多——它的模样,正是男孩子在睡梦里,使用苏伊利斯设计的腹稿。
男孩子瘦弱的身体,在这麦田里缓缓前进。他的背部挺得笔直,那呼啸而起的大风,正是被搅动的命运,它围绕在一个祭司身边,发出不甘的低吟。哈利如同敲击“德西玛勒”这种古代扬琴乐器一样,随着他魔杖上的光明越来越亮,某种属于命运的回音,在这片麦田上空回响。
天阴沉得更厉害了。
再次敲掉一行麦子,哈利闻见了某种烧焦的气味。他忍不住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火光。哈利没有再理会这件事,他还需要拜访每一株植物,这是个浩大的工程。
好在魔杖上的光芒,似乎随着麦田的恢复,有所增进。它的力量更强,拨转命运的时间更短,现在变成了拨弄竖琴。哈利似乎并不孤单,偶尔的,他能看见一些竖起来的石墩,灰白的石头顶上盖着一些更小的石头,有的还挂着萨莉亚送给男孩子的那种青铜哨。
这些石头,有高有矮,站在这片麦田里,就像是一个个影影幢幢的,沉默的影子——有时候哈利会把它误认为稻草人。
一些乌鸦停在上面,发出尖锐的叫声。
哈利警惕它们往自己身上扑,但这些鸟似乎没有这个想法,它们很快从麦田上飞起,在天空上盘旋着,似乎也被这命运的声音所惊扰,亦或者,它们有了更好的去处。
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等到哈利能用魔杖,向着空气甩出一道明亮的波纹,直接推动那些丝线时,他的眼前一空。哈利走出了这片麦田,某种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黑夜似乎也污染了地面,哈利看到了一些随意弃置的烧焦的木头架子。黑色的乌鸦正落在上面,扒拉着地上的灰烬。
哈利感到不适,他屏住呼吸绕过了这片麦田之间的空地,以及田地里一些他不认识的蔬菜和豆子——男孩子虽然可以借助大地的力量,拽动另一个结果,可这一切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必须知道那结果的模样。
但很可惜,德思礼的花园里只有花卉。
哈利能记住的就只有来到这里后,见到的那些麦子。甚至小麦他都不认识。他能拜访的只有大麦和燕麦。到了后来,男孩子学会了如何让风成为他的助力,他操纵着大地的权柄,以波纹的形式扫过大片的麦浪,他大约一次能翻转四分之一英亩的麦田。
这让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就只剩下麦田之间奔跑的时间。
马车在黑夜里,只剩下微弱的灯光。空气里陡然亮起金色的光雾,如同倾倒的水瓶,把男孩子送到了马车上。萨利亚被车斗里“咚”地一声吓了一跳。
“走吧,去下一个地点。”
哈利的语气疲惫,他很少有机会这样疯跑。男孩子心里觉得,有些高估自己的体力。
“哦,是的。”萨利亚咳嗽了一声,从某种迷糊的小睡中惊醒过来。
当马车继续向前,哈利看见他们离开的麦田里,有黑色的、燃烧东西的黑烟扑上了天空,与那乌云融在一起,不分彼此。乌鸦盘旋的地方,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站在那里,站在麦田中间,似乎凝视着正在擦拭汗水的男孩子。
风在夜色里,叹息着吹拂,麦浪哗哗作响。
在后半夜,哈利不得不利用拉法叶之书的魔法湍流,奔波在田野里,他的腿酸痛得厉害,脑子也有些发木,但不知怎的,麦浪不会割伤他的胳膊,田野里的石头不会磕碰到他,有时候他揉着眼睛辨认方向,那些盯上他的乌鸦就嘎嘎叫着,在夜空下,盘旋在下一片麦田上空。
也许在田野里放石头,是这里的习俗。哈利暗暗想着。
现在他似乎有了一个监工。
用来浇地的水沟里,清澈的社会面冒出咕嘟嘟的声响。但马车越过了它,飞快地赶往下个地点。
得益于男孩子魔杖上越来越亮的光明,它照亮了前路,萨利亚驾车的速度更加无所顾忌。夜风里,有什么东西吹打在脸颊上。可除了面前的路和周围几英尺的地方,他们只能看见摇曳的麦子,更远的地方如同被吸光的存在笼罩着。
哈利确信自己抓住了一块拍打脸颊的碎片,那是某种干燥的粉末,可当他看向手心,又奇怪地发现什么也没有了。他们忙活了一整个晚上,跑遍了镇子上开垦的所有麦田,终于赶在天亮之前,翻转了所有的结果。
在那一瞬间,田野里的风终于连成一片,发出某种低沉呜咽。又似乎某种低沉的号角。它贯穿了这片黑暗,升上高空,哈利听见了乌鸦群飞舞的声音,但他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男孩子前五年走的路,都没有今天晚上这么多。
萨利亚放慢了车速,让马踩着小步子往前。猎人嘴巴里叼着一根麦粒细密的麦穗,精神振奋地哼着低沉的小调,它慷慨激昂,似乎来自某种鼓囊囊的风笛。而他的硬板车斗里,德鲁伊怀抱着的那团大蒲公英般的金色光芒,融化在了逐渐亮起来的晨曦里。
萨利亚发出低低的赞叹,因为,天的边缘,一缕白光正逐渐染成金红色,那霞光晕染了灰黑色的云层——它现在变成了某种难看的一团团的模样,一些浅淡的地方,就透露出明亮的光来。
这个晨曦似乎格外亮堂。
这些光照耀着更加明亮的麦田,萨利亚忘记了驾车,他停留在这中间的小路上,呆呆地看着这些摇曳的沉重麦子,变得安静。
哈利叹气地睁开眼睛,有些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了一直扑打在他脸颊上的东西,那些麦浪里掉落的黑色灰烬,似乎被风卷到了天上,它凝结成一片片羽毛般的雪花,激烈地飞舞着,扑簌簌地往下落,如一场黑色的大雪。
哈利怔住,他抬起手来,接住一片雪花。
那黑色的灰烬就如真正的雪一样,慢慢融化在了手心里。什么都不剩下。哈利看向木板车外面,地面也是干燥的,这黑色的灰烬,似乎在坠落之前,就被地面腾起的热力融化了。
道路右侧的麦浪里,冒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颊。那是一个比哈利大一些的男孩,他睁着一双栗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木板车,他似乎很害羞,在哈利看过来的时候,就倏地消失在了麦浪的后面。
只剩下两株植物在那里摇曳,似乎被风吹动。
可哈利确信自己看到了对方脸颊上,集中在颧骨上的雀斑。
硬板马车轧着晨光与雾气,回到营地的时候,布里奇特正在男孩子的帐篷前,来回踱步。
他也戴着浸渍了醋和马鞭草汁液的布巾。不止脸膛上蹭红了,他眼睛里也盛满了疲惫,似乎这个晚上,不眠不休的不止是他们。
“怎么样?”他嘶哑地闻到。
“一切顺利。”萨利亚用一样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把嘴巴里叼了一路的那支麦穗拿下来,抛给他。布里奇特其实已经看见了——但他这样敏锐大胆的人,此刻也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摸索着那沉甸甸的穗子,甚至用手指碾出一些麦粒放到鼻子底下嗅闻,他还尝了一个。
那窘迫的模样,像一个拿着金币不敢置信的普通人。
“所有的?”布里奇特忍不住问。
“所有的。”哈利从硬木板车上跳下来。他怀里还抱着一只羽毛黑亮的乌鸦,它是太阳升起来后落在板车上的——它似乎不打算跟着它的族群。
哈利注意到它的尾巴比一般乌鸦更修长,羽毛黑亮。它挣扎着从男孩子手掌里飞起来,落到他的肩膀上,警惕着布里奇特身上的黑鹰气味。发现没有天敌在附近,它又飞到男孩子的脑袋上,试图用鸟喙帮他整理头发。
布里奇特注视着这十分熟悉的一幕,从那种患得患失的魔怔里回过神来。而后,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他看着德鲁伊,有些欲言又止。
“我想,我们都欠你一句谢谢。”
“我接受。”男孩子放弃了说服乌鸦。他眨动你着翠绿的眼眸,语气犀利。“但我想,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布里奇特想叹气,这男孩早晚成为克雷格第二。
“我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我是说,你忙了一个晚上。”
空气里几乎都是某种焦躁的感觉。
哈利的眸光微微眯起,他思索着狩猎队昨天晚上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你们昨天去送苹果了。”他慢慢地说,“我猜整件事不太好。”
萨利亚心里一沉,他昨天早早回去看望自己的孩子,又和玛丽彻底打扫了家里。就没有参与后续的派送。他从没见过队长这样失落的模样。
“很糟糕吗?”他忍不住问。
布里奇特苦涩地点点头。
“昨天晚上情况变得很坏,那些孩子,阿萨让我通知他们准备石碑。还说尸体不能留,要用火葬。马尔科姆女士的土办法也不管用,她昨天半夜来找我,慌慌张张地说,她梦见有白色的马,进了镇子。”
阴冷的风吹拂起来,哈利感到有点冷。
他正思索着白色的马,就听见萨利亚突然冷声喊道:“谁在那儿?”
他盯着德鲁伊的帐篷。
确切地说,是被风吹开的缝隙,他跳下马车,大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再简单不过的帐篷。
木板搭建起来的床架,上面铺着薄毯子,德鲁伊的背包就在床头。一个半空的筐子就放在门口旁边。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洗漱工具。
以及,一盆正剧烈晃动的井水。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封雪白的皱巴巴的信,放在德鲁伊的毯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