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自然,
究竟,
谁更残酷?
阿克希曼部落位于一片丘陵之间,拥有好几个村庄和城镇。
8月13号之后的第7天,清早,阿留斯山麓上一辆加长了车板与车辕的马车,正拉着打好捆、堆成山的柴火,沿着一条清晨的小路慢悠悠地走着,樵夫们挤着坐在车板边上,扶着柴火,一口一口喝着皮袋里用体温暖热的酒,紧了紧身上的外衣。
“今天的收获不少。”一个把手拢在袖子里的中年男人突然说道,“不过明天我们得换个地方采伐了。”即使用了最保守的砍伐方式,这片树林也依旧缩水得厉害。
樵夫们闻言,也是纷纷发愁起来。
“我们可不比莫巴斯部落挨着大片森林,找一片安全的地方可不容易。”
“听部落的德鲁伊说,不能把山上的树全砍光,会惹来灾祸。”
“但是部落附近的树又不让砍。”
“说起来,最近柴价格上涨了不少,等这次卖完,我就能给孩子买一双鞋。”
听着这么说,樵夫们纷纷羡慕起来。要知道,鞋可不便宜。
中年男人瞥了一眼赶车的伙伴,压着嗓子说:“也不知道长老们最近是怎么了,去年这个时候也没有这样大量收购木柴,也许天气最近会转凉,我们自己家里也要准备上。”
樵夫们不说话了,他们心里也有这样的疑虑。缩在角落里的,听他们叨叨了一路的半大少年,昏昏欲睡地掀起眼皮看了看路上的风景,“还能是什么原因,他们不是要在山顶上修神庙么,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中年男子科赫闻言,心中一动,沉默了起来。
等车子到了镇子上,科赫热情地和民兵打招呼,还缴纳了一些铜币。
“快走快走,每次都是你们这车占道。”
科赫腼腆地连声道歉。几个人一起赶着加长车板的马车,在集市口卸下各家自用的那些,再把剩余的一口气卖掉。
然后他们安置好空车,背着柴火,约好等下去酒馆观看别人玩瓦片棋。基本是猜背面的骨牌游戏,因为容易作弊,酒馆的老板还提供了悬赏,能抓住作弊的,奖励不少钱。
这极大地聚拢了生意和人气。
科赫这次却拒绝了同伴的邀请。“我得先确定明天我们的目的地,还得在日落之前和长老申请。”
这很合理。他的同伴放过了他。
镇子门口的卫兵掂着手里的几个铜币,瞥了一眼骑马远去的男人,没有怀疑。
“昨天又有大批奴隶送往神庙做工,德鲁伊连秋收祭祀都没有现身。”
“长老的儿子坎布说,他父亲去了神庙。”
“所有来自莫巴斯部落的马车都被扣留了,商人也许进不许出。”
“最近护卫队总是外出打猎,肉价都便宜了不少。”
市面上听闻的小道消息,在这寒冷的山风里,汇聚成一种森然的寒意。科赫抹了把汗津津的脑门,努力不去想,那朵每天悄悄放在窗子前的玫瑰花。他偏离了车辙压出来的大道,直接拐进了丛林。
视野一下子昏暗了很多,但这个壮硕的男人,在打猎上也是一把好手。越是靠近神庙所在的山峰,林子里就越是安静。科赫的面色逐渐严肃,他甚至看见了一些篝火的余烬,折断的箭矢。
山脚下,开始有骑手巡逻。
科赫没敢绕得太近。他吃着凉冰冰的饼子,仔细观察着这座山峰。他在下风口处栓好了马,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地,悄悄摸进了山里。
……
脱离了植被的山阴面,是几乎直上直下的悬崖,一些绿色艰难地突出岩缝,被风腐蚀的岩石如同一块块堆叠的石板。从山脚下就能隐约看到,半山腰处神庙的一角。
一丛怪异的植物,正团在岩石上。
科赫咬着一把匕首,背着藤蔓编织的“斗篷”,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在湿冷的悬崖上,徒手攀爬。这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他已经十年没有这样做过了。但阿克希曼部落,在一年前迎来了一位新德鲁伊,布里奇特队长说这件事不同寻常。
的确,阿克希曼部落既没有生病的长老,也没有闹灾受难。为什么要花费大价钱请德鲁伊呢?
他们狩猎队内部抓签,可就他运气太差。
匕首狠狠地插入土石当中,科赫小心翼翼地翻上了一个斜坡。
巍峨的罗马建筑紧挨着山壁,铺平的石板路几乎是一个广场。穿着托加长袍的雕像矗立在拱门两侧,而与一般的雕像不一样,它捧着一件锤子。科赫认出,那是罗马人的火神。
整个建筑的主体似乎嵌入了山里。
神庙近在眼前。
……
梭罗镇建立在塞文河附近。
大片即将成熟的大麦、燕麦田挂着铃铛一样的麦粒。属于乡下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着,牛羊车马,在这条乡村道路上经过。
狩猎队的回归,受到了人们的瞩目。确切地说,他们被跑进村庄的黑豹吓了一跳。
这不能怪他们。
越是接近梭罗镇,黑豹就显得极为不安。它抗拒任何人靠近小德鲁伊。
哈利感到不适应,他仿佛从一个湿润的,生机勃勃的森林,进入一片稀薄死寂的荒野。
可看着周围,在农田里忙碌的人们,分明沉浸在即将丰收的喜悦里。
连田鼠都长得十分肥硕。孩子们把逮到的老鼠拎着尾巴抓起来,嬉笑摇晃着。
“你看它的傻样。”
“这只太肥了,丢不动。”“那我跟你换。”
“我不换。”
狩猎队经过一片麦田时,两个从地里钻出来的孩子正戏弄他们的猎物。但老鼠剧烈地挣扎着。
突然,那小女孩恼怒地叫一声,慌忙丢开了手里的老鼠。
“它咬我。”
哈利回过头看去,另一个男孩儿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盯着女孩子手指上的伤口,吓得松开了另一只,乖巧的老鼠。
“你没事吧。”“去河边洗一洗。”
两个孩子又把这事情忘了,结伴往田埂上跑。谁也没有注意到,被男孩丢到地上的老鼠,身体软软地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已经死透了。
“等进了镇子,布朗文会带您前往旅店。”
布里奇特看着骑在黑豹上的德鲁伊,语气犹豫。“不知道您擅长哪方面的祭祀?”
这应该不能说命运。
哈利想到来这里之前,和白巫师与安塔利斯约定好的身份,努力让语气严肃起来。
“我是来自‘斑布’的德鲁伊,擅长——”
队伍里传来一声轻笑。
被布里奇特瞪了一眼,他知道萨利亚有个活泼的儿子,但不能这样明显地,越界。
“啊,抱歉,我没忍住,实在是,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唔,亲近我们平民的德鲁伊。”
他肯定不是想说这个。
哈利冷淡地想着,咬紧脸颊。“我们擅长自然祭祀。”
笑声消失了。萨利亚的表情里渗出吃惊,他是个身材瘦削但不瘦弱的男人。是这个队伍里最会射箭的那个。
“什么样的自然祭祀?”他凝重地问。
“我们种树。”哈利回忆着大祭司那可怕的本领,语气复杂。“种得又快又好。”
“那庄稼呢?”布里奇特的马慢了下来,黑豹不满地低吼,这一路上的速度,他很迁就了,现在竟然干脆停了下来。但他承诺了男孩子不伤害这些人,又不能真的下嘴咬。
“庄稼?”哈利不理解这个翻译过来的词。
骑手们期待地看着他,布里奇特指向一片麦田。“这些庄稼。”
哈利犹豫着,这有些超出他的想法。
“这有什么问题吗?我是说,它看起来很好。”
布里奇特摇摇头。
“麦粒太稀疏了,收获的粮食比上次少很多,一些人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哈利瞪圆了眼睛,想要拒绝的心被镇住了。这样可怕的问题,在男人的嘴巴里,似乎是一件寻常的、平静的事情——那不是冷酷,而是某种对这类事情,司空见惯的模样。
男孩子想到挨饿的滋味,肠胃与肌肉都皱紧了。
“你们没有任何办法吗?”“你告诉我。”
布里奇特的神色有些惊讶,哈利见识到了这个男人的敏锐之处。他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对方就似乎嗅出了他手里不是空的。
不止是他,哈利立刻就感觉到好几个视线看过来。
自然之灵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哈利确切地想,但他才刚学。
“好吧,我是说,我不是会种树的那个。”
哈利意识到这件事的沉重与严肃,并不介意说实话。“但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询问这些植物,如果它们正在生病。”
布里奇特略有些失望,但这不算特别坏。
“去前面吧,狩猎队的田在那边。”瘦脸男人阿萨突然说,他看向布里奇特。后者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语气复杂谨慎地问德鲁伊:
“它安全吗?我是说,你需不需要等到晚上……”
就差问他,会不会发生吓人的事情?
哈利隐隐明白了他的顾虑,眨动着翠绿的眼眸,认真地摇头。“那到不用,请您放心,这一点我能保证。”
队伍就停在了属于狩猎队的一片大麦地边上。一些帮工正在忙着收割。
哈利从黑豹背上跳下,裹紧斗篷,走进路边的麦田——那些绿意一下子吞没了德鲁伊的身影,哈利没有走太远,他犹豫着,挑了一株果实明显干瘪稀少的燕麦,停了下来。
男孩子蹲下,小心翼翼地,用冬青木魔杖抵着这株植物的根部。
植物有它自己的领域,轻柔美妙的律动,如一道道波纹,从冬青木魔杖里散发出来,带去一个善意的问询。就好像在轻声问它,身体怎样了。起初,哈利感到了一种刺痛的排斥。
这毕竟是一片陌生的土地,而他正保持着一种可能会伤到对方的魔法。
男孩子保持着耐心。让命运的波纹不这样猛烈。
许久之后,它就像被得到允许,命运的波纹缓缓贴合了进去。
透过这绿意盎然的植物,哈利看见了怒放的勃勃生机——某种可能是翠绿色的光晕近乎井喷一样……
从植物的每一个地方燃放着。
紧接着,男孩子察觉到了,某种不和谐的色彩,像是一缕飘带,游走在其中。沿着那东西,命运魔法的波纹流入了土地。哈利看见了这株植物旺盛的根系,看见了丰润的土壤,宛若沉入了一个黑沉沉的水塘。
而片刻后,这水塘里。
睁开了密密麻麻的眼瞳,充满恶意地凝视着……
那魔法里,美妙的旋律。
哈利僵住了,他与那些眼瞳对视了一瞬,就吓得挣开了魔法连接。
因为太过用力,他狼狈地向后坐倒在田地里,手臂扶着湿冷的土壤。
刹那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皮肤窜入身体,他像是凭空坐在一片深渊上方,命运的回音,嗡地一声,沿着土地向外蔓延,铺满了这块田地。
再向外扩散,触摸到了城镇,磨坊,以及更远的田庄。
却只听见,阴冷死寂在底下回旋发笑。这几乎是一座,热气缥缈的,建立在虚空里的海市蜃楼。
随时都有可能。
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身上的袍子闪烁起明亮的炼金符文,轻柔地扫平了魔法的残留。哈利的视野猛然恢复正常。
但他的脸颊煞白,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你怎么了?”拨开麦浪走进来的布里奇特,猛然停下了脚步,吃惊地看见德鲁伊身上的斗篷,那灰扑扑的表面,竟然有大面积都显露出,孔雀蓝的细密织纹。
哈利喘着气,迟疑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有些事情,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