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倾听你说话的,
永远是你自己
那一天的蝉鸣格外刺耳。
“恼人的夏天。”沐浴在毒辣的阳光下,安塔利斯叹了口气。大学城来来往往都是学生,他不久前还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现在却不得不穿着热死人的正装,到这里应聘助教。
臂弯里抱着沉甸甸的画册和笔记本,当然还有一份厚厚的履历。
安塔利斯克制着想要让领带松开一英寸的想法,向着学院大楼走去——他需要穿过一片花园,带着凉亭与假山,还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
阳光在那儿变得阴暗,安塔利斯认出那是一种在东方国家遍布的植物,竹子。但他从不知道这些笔挺的,受那些黑白团子喜爱的禾木聚集起来的时候这么的……避光。
年轻人的脚步顿住了。
他思考着履历是不是写全了,是不是漏掉了在丹麦的画展,甚至父母会不会对他擅自申请东方国家的工作签证感到伤心……这些念头充斥了脑海,驱散了身体本能的僵硬。
对,就是这样,深呼吸……
绕路已经来不及了,年轻人瞥了一眼右手上的表,时间还剩下十分钟——他低估了这个城市的拥堵,如果有了工作买一辆车是首要的,被地铁的人群挤成沙丁鱼罐头的经历太糟糕了,希望导师的介绍信能让他有所进展,但似乎这边的大学不太看重这些,他们甚至不会仔细翻看他的履历——鉴于那有十来页的文字,安塔利斯十分理解。
从前面试的过程总是离奇地偏离主题。
从他的家庭,到环游世界的画展与旅途,到他是不是有女朋友,是不是打算申请永久居住证……哦,奇奇怪怪的问题应接不暇,他必须警惕那里面的同音词和歧义词,不能表现出困惑。因为HSK考试对安塔利斯来说是一段艰难的噩梦。
脑子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记忆,安塔利斯面无表情地垂眸,机械地走进阴暗的树林小路。凉意和其他的什么东西扑上了他的脸和脖颈,年轻人感到一阵凉爽,和一阵可怕的沿着脊椎向上爬的悚然。
学生们的脚步声、交谈声立刻远离了,也不存在鸟叫的声音,即使它们刚才还很轻灵悦耳。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发生变化。
但在其中,一丝细微的声响打扰了年轻人那能听出音阶频率的耳朵。
那是一种介于呼吸和痛呼的声音,属于小孩子的啜泣。
有人在这里,陷入了麻烦。
安塔利斯立刻抬起头,翠绿的目光锋锐起来,直直地撞进一条更为幽暗的小路上,那边的光更暗,压弯的竹林完全遮挡了光,浓稠的暗影在那儿徘徊。
这是一条岔路吗?
刚才似乎还没有。
“谁在那儿?”安塔利斯绷紧下巴,举起怀里抱着的笔记本和大本画册,试图用尖锐的那端作为武器,慢慢地往那里靠拢。
树林里静谧无声,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那越来越清晰的抽泣。
“……救救我。”
安塔利斯听见了那孩子的声音,熟悉而沙哑,他的身体完全僵住了。
他从小就能记住事,音乐天赋非常惊人,他能记住声音,听过几次就不会忘记。没有人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包括别人的,还有自己的。
安塔利斯听见了,小时候自己的声音。
“妈妈。”
这太怪诞了。
也许是东方国家特有的那种,能模拟人声的……怪兽?母亲的睡前故事里,有一本叫做《山海经》的纪实怪兽书里提到过。
“谁都好……求你。”
“你是谁?”
安塔利斯的警觉让那孩子声音里的绝望所触动,它是如此虚弱,如此难过,不该有孩子经受任何导致如此的打击,他们应该是活泼闹腾的小怪兽,一会儿披上天使的皮肤,一会儿穿上恶魔的斗篷,咯咯笑着。
幽幽的风从那条路上吹来,男孩儿的声音在减弱、破碎,而周围的人声鸟鸣,正在逐渐变大。
在脑子做出决定之前,安塔利斯大步迈上了那边的台阶,快步往那幽暗处走去。
“你在哪儿?”
男孩儿并不回应,或者他已经听不见回应。
安塔利斯大步向前,眼前闪过一个狭窄的充满闷热的小空间。一个瘦弱的身影躺在铺着旧被子的硬板床上。
安塔利斯闻到了空气里的汗味和霉味。
他的喉咙里忽然干渴得像是沙漠最粗糙的砂砾。
原本饱满的嘴唇仿佛一瞬间被风干了,皮肤上却莫名地沁满了湿漉漉的汗水。
安塔利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像是空腹喝了一打瓶啤酒。他甩甩头,努力保持清醒,试图理解,有个男孩儿被绑架在某个狭窄的地方,生着病,如果那是真的,上帝啊,他快要脱水了。
安塔利斯觉得肺里着了火。一半是怒气,一半是虚弱,他呼吸的每一次,都仿佛汲取不了氧气。竹林的小路如此漫长,幻觉越来越强烈。
在他倒下前,安塔利斯清晰地看到了道路变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雾扑了过来。
他的意识在下坠,无数光影闪过。
男孩子所在的地方越来越清晰,那孩子的额头也越来越近。
“哦,不,他们要撞上了,等等——”
安塔利斯着陆了。他的意识被硬生生摔在了某个容器里。
宿醉般的恶心感击中了他。
安塔利斯还没从这七荤八素的奇异事件中回过味来,剧烈的饥饿与虚弱,如火焰燎原一般点燃了身体。
他饿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却没有一丁点力气抬起手臂。
他的意识保持清醒,掀开眼皮看见的,却满是黑色的斑点。
他的心脏不规则地,艰难地跳动着,挣扎着,尖叫着向他的大脑传递着仅剩的机能。
他明明很热,却感到一阵阵寒意刺骨。
有微弱的暖流滑过肌理,带来一丝令身体喘息的希望。
然后安塔利斯听见了那一声微弱的,从意识深处传来的稚嫩的咕哝:
“妈妈?”
“妈妈……”
安塔利斯的灵魂烫得颤抖起来。
这孩子,正在死去。